这是上京城外二十里的一处深山,枯草丛生漫山老树,人烟荒芜。
月光如霜,一条蜿蜒的山路曲折于起伏的山峦间,漆黑的地面冻得坚硬难行,路边衰草间还有薄薄的积雪未消。
四周都在沉睡,只老鸹与夜枭此起彼伏的叫声,如同回应暗语一般,凄凉而又阴森。
一盏幽暗渺小的马灯离山坳中的一片老屋越来越近。
“咿呀~”,老屋的门被推开,黑魆魆的屋中传来铁链滑动的声响,又听得火石擦响,屋里摇动起昏黄的光线,一灯如豆,被点亮了。
靠墙的床上,有个青年男人和衣坐了起来,二十来岁,脚被长长的锁链牢牢牵在碗口粗的床脚上,那四根床脚竟如木桩般深嵌地下。
“你们是什么人?”青年警惕地望着来人。
进来的两人穿着斗篷,帽兜深掩着脸,全然看不清脸长成什么样。
这声发问也仿佛被吸进浓浓的夜色之中,久久得不到回应。
盈持小小的脸几乎整个被风兜遮盖着,死死盯着眼前那张不算宽大的床,与谢华绍眉眼中的那抹愤怒惊徨。
她的目光哀恸而悲悯,仿佛穿透眼前,看到遥远的地方……
“到底要做什么?”
紧张的声音再度在耳边响起,硬生生将盈持从第一世记忆之中拉回。
“这不是你该问的。”盈持冷冷地道。
铁链又发出一阵“哗啦”的响声,是谢华绍将脚上拴着的铁链提了提,想要减轻那下沉的重力。
“把我关在这里,有什么用呢?我要什么没什么!”
语气充满郁忿。
盈持晓得他已经被关得苦不堪言了,当下道:“替我们做件事,做好了你就能回家。”
“什么事?只要不犯王法,我替你们做就是。”
“呵~”盈持不屑地一笑,反问道,“不犯王法,那我找你做什么?”
谢华绍撇开脸,想也不想地回绝:“那就休想!”
这也在意料之中,盈持淡定地冷哼了声,很不客气地道:“晓得这是什么地方么?这里是前朝一处废弃的监牢。在这儿待了这么久,不见天日地,竟也没能让你想明白什么?”
就这扎心了!
果然谢华绍倍受打击,消极地坚守底线:“杀人放火,我不干的。”
盈持没想让他讨价还价,也不给他正面回答,只当头扔话过去:“这事你不接,就你哥接,让你先选!”
谢华绍的眸子惊恐地闪了闪,继而露出一副很为难很委屈的表情,眉毛鼻子都皱到一起:“说吧。”
盈持挪开两步,林憬还除下斗篷的风兜,上前低声与谢华绍细细说话。
盈持静静地听了半晌,移步来到漆黑如墨的屋外。
眺望四周,远处是一道道山峰的轮廓,月色阴暗,打在一层又一层山坡上,料峭的寒风呜呜吹过,如鬼吟泣,回响是大片没有生命的枯草沙沙作响的声音。
被废弃于深山荒野的囚室。
她如何找得到这种地方?!
泪水悄然夺眶而出。
岁月长河里总有些沙子,再三经历时光冲刷,却仍能在记忆中占据一席之地,哪怕久远到前世的前世。
第一世的盈持,活得自我,刁蛮而任性。
得罪了嫡公主也不自知,直到贤惠宽仁的皇后娘娘将她嫁入随国公府。
国公府高贵闪耀的名头在外,可她却过得极不快乐。
被压制,被束缚,更不断遭遇谩骂羞辱,人人都可以当面给她瞧脸色,除了春绒与蒋矛,她再没有其他人可以亲近与信任。
那时候,盈持问自己最多的是:这日子何时才是个头?
好在,随国公府并没有让她苦等太久。
终于有一天,盈持突然被婆母随国公夫人带到了这里。
如同做了一场噩梦。
她像犯人那样被对待,被绑在那张大床上,几个力气大得跟男人似的婆子粗暴按住她的手脚。
手臂差点被拗断,她毫无挣扎的能力。
那些人给她强灌下一碗药,药从喉咙直流而入,她说不出地害怕,哀求过,威胁过,并不断质问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
然而随国公夫人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沉沉的眼看着她,目光冰冷令盈持想起毒蛇的样子。
很快她就什么都说不了,只感觉到痛,疼得她蜷缩起来哀吟,不停打滚也缓释不了痛楚,她只好拿头去撞床板,感觉有什么仇人在扯她的五脏六肺,最后意识模糊了。
那一年,她才二十三岁,年华正好。
在苦苦熬了一宿之后,就那样被活活毒死。
泪水无声,冰冷地流下来,盈持高高地仰着头,与那冷月对视。
她忽然笑了一声。
笑得不大好听。
她认认真真地活过,也曾如同一张白纸,爱上一个身份是她夫君的男人,笨拙却竭尽全力。
可惜换回的却是不屑一顾。
那是比这天上的寒月还要遥远疏离的漠视。
即使你死了,也与他毫不相干,激不起他心底一丝的涟漪。
如今想来,那是有多蠢。
那些单打独斗的挣扎是那样地可笑!
婆母一碗毒药送她上路,那个“夫君”会不晓得吗?不出现,只不过不肯手上沾血而已。
但是比这更蠢更可笑的是,第二世,仍是二十三岁那年的初冬,她得到皇兄历王即将带兵攻打上京城的密报,这才恍然明白,为什么当时随国公府非要弄死她不可。
可她居然想学那什么贤良大度,一笑泯恩仇地放过了这一切!
如今故地重游,噩梦重温。
哈哈哈~
盈持浑身颤抖着,压制着满腔怒恨的尖叫。
脚下踢到根粗实的棒子,她弯腰拾起来,一把紧紧握住,猛然反身朝背后那面墙用力砸去。
棒子敲打在墙上,却只发出闷闷的声音,几片细小的碎屑嘲弄般落下,却震得她手上发麻。
没用!没用吗?!
盈持哽咽着,不管不顾地砸向那墙面,一下又一下,仿佛她的对面不是一堵墙,而是座不见底的深渊,那里盛满了一世的悔与恨。
直到再使不上力,盈持方切齿地扔下手中的棒子,静静地仰起脸来,满面泪水地抽噎着,倔强地继续与那冷月对峙。
不知过了多久,方感觉冷风刺骨的寒意。
盈持动了动僵硬的腿脚,转过身去,却见眼前立着一抹修长的身影。
“都和他说清楚了?”
她若无其事地问道。
“嗯。”
“那回吧。”
抬脚往前走去,经过林憬还身边时,却被他拉住轻轻拥在怀里。
她整个人已被厚厚的坚冰冻住,似隔着冰层瞧见他这番好意,这一瞬间,盈持仿佛感觉到了一缕温暖。
轻轻接过林憬还手中的马灯,盈持重又向前走去。
然而人影一闪,只听“轰”地一声,是砖头倒地的声音。
那堵被盈持击捶了许久分毫未动的墙面,赫然被捅穿个大窟隆。
林憬还“嗵”地扔下手中棒子,毫不费力地拍了拍手上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