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山。
分野坳以西二十里,骷髅潭。
月光模糊,到处暗森森地,若不是有人上山时带动一根嫩树枝颤了两下,根本发现不了有一排木屋隐藏在浓密的松林深处。
“二爷,人都到齐了。”晏利低声道。
林憬还背手站在壁立的山峦之巅。
他的脚下,莽莽炎山笼罩在万年不散的薄雾之中,悲凉的狼嚎从远处的山谷中传来,悠长的三两声,附近响起尖锐的几道呼应,那是夜枭在发声。
万丈悬崖下,骷髅潭水泛着黝黑的亮光,潭边草木繁盛,悉悉索索蛇虫遍地。
此处穷地极路,险峻异常。
“点起火把。”林憬还吩咐道。
晏利回身打出一个手势。
簇簇火石碰击的声音响起,身后骤然起了光亮,数百支火把如林般,照见二、三十丈见方的崖面。
那里出现一支五百多人的玄衣侍卫队,正静静地等待着未知的命令。
“三年了,骷髅潭水冷不冷?”林憬还淡淡地问道。
“冷!”“冷!”“冷”……
“深不深?”
“深!”异口同声。
“觉得这里可怕么?”林憬还的声音似带着淡淡的疑惑。
“不可怕!”“早习惯了!”“咱剥了皮浑身是胆!”……
“那你们想不想继续留下?”
晏利与侍卫队的所有人忽然有种错觉,好像骷髅潭中有只魔鬼的眼眨了一下。
此时,山中的薄雾与阴冷的风都不再移动,凝滞了般:“不想!”
“可是你们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凶险比之此地,更甚十倍。”林憬还深杳的目光越过天际层层起伏的山峦,想象着万里之遥那惊涛骇浪的海面。
四周薄雾随风流动着,牵动衣带蹁跹,同时催发身畔的松涛阵阵。
林憬还没有回头:“还是留下的好!”
不等众人反驳,他又道:“可惜晚啦!”
众侍卫:……
主子,咱可什么都没说啊~
留与不留,请问真有得选么?
“你们这一去,会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然而离家千万里,三年五载,归期未定。要知道即墨家族没有贪生怕死之辈,握紧你们手中的火器,穿好甲胄,把胜利给我带回来!”
林憬还听到身后有燧发枪的动静,那是晏利手中的枪,紧跟着便是齐崭崭整束燧发枪的声音,铿锵如林,继而便是一片肃穆的沉默。
雾始终未散,月却似乎比来时明朗,大有冲破这沉沉雾霭的势头。
“出山!”林憬还朗声下令。
天隆三十五年五月初三,晏利率领五百侍卫,分成十个小队,在夜色掩护下,走出上京远郊的炎山,朝东南方,向着远在万里之外的福建赶去。
这一年,盈持十三岁。
案上摇曳的风灯照见屋中三个人影,也照着案头展开的一张舆图,舆图上静静地搁着一把黑洞洞的大鸟铳,旁边一本厚厚的小册子,蓝草染就的封皮,上面用馆阁体写着几个清秀的字:甜蜜岛志。
盈持坐在圈椅之中,将小册子往前一推:“成败功过,在此一举。”
这是她耗时三年,凭着前世的记忆,又查阅了浩瀚的卷帙,一字一字亲笔书写下来的。
“怕不怕?”盈持嘴角噙着一缕浅浅的笑意,深深地凝视着眼前两个得力的手下:二十八岁的谢文绍、十七岁的蒋矛。
墙上光影一动,蒋矛从最初的震惊之下回过神来,上前一步伸手取过小册子:“小的遵命。”
听见蒋矛一如既往化惊奇为淡定的内家功夫,深知这种盲目遵从的弦外之音就是不成功便成仁,一种不祥的感觉令谢文绍一阵晕眩。
定了定神,当盈持冷冽的目光从蒋矛身上移过来时,谢文绍呵呵讪笑了两下,腿脚动了动肩膀正了正,然后肃然地躬身行礼:“姑娘既然下令,哪怕前头是刀山火海,小的们也要闯过去!”
一切都来得这样突然。
若不是蒋矛也要与他一道去,谢文绍差点以为盈持将他调往东南沿海,是要削他大掌柜的抬头!
仅仅三年,他从京畿道名不见经传的小帮闲,摇身一变闪闪发光,成为整个江南道数得上名号的大掌柜。
此时此刻他敢斗胆拍着胸脯放出豪言,倘若再给他两年时间,这江南道第一大掌柜的名头,他谢文绍当仁不让!
那该是怎样的风光!
可惜啊,眼看功成名就唾手可得,然而他这位主子、眼前这个还没长成的小不点儿毛丫头,居然不按常理地调转方向,异想天开要他们去东南抢滩夺岛!
谢文绍心虚地摸了摸了鼻子,不是他没胆量,这TND实在是太可怕了!
“只是小的不明白,咱们是生意人,要那座荒岛做什么?”
“天地辽阔,那就该是我的地方!朝廷不管,那就由我来管!最多四年时间,只有四年,”盈持指了指手边舆图上那微小得几乎看不见的点,脸上仍微微地笑着,灯影下沉沉的眸子如黑色的宝石,闪着坚定而幽冷的光芒,怎么看都带着点杀气,“谢大掌柜、蒋二掌柜,你们这么快就能在江南道能立稳脚跟,东南沿海,我相信也难不倒二位。”
李河奉圣谕巡抚江南道诸府,谢蒋二人在其庇护之下,将店铺开遍了应天府、扬州府、苏州府等繁华都会,共计有八十九家,入桑田数万余亩,纺织作坊增至三十座,织机三千多张。
这是何等骄人的业绩!
三年后的今日,盈持一封书信将谢文绍与蒋矛秘密召回上京,满意地听过汇报之后,却给出了新的任务,将二人遣往福建,留下晏贞与谢华绍仍在江南道经营照管。
“好啦,回去准备一下,二位明儿一早就出发吧,”盈持的眼微不可见地眨了眨,“好好保重,无论如何,你们都要平安归来,你们两个对我都很重要,缺一不可!”
谢文绍与蒋矛听了,忙深深地躬身行礼:“赴汤蹈火,定不负姑娘重托。”
盈持起身,上前两步伸手虚扶起二人,唤来秋宴斟酒,端起其中一盏,仰起脸儿道:“山高水长,此行不可谓不凶险,只我唯有二位可以放心托付与倚仗,无论前路有多难,记得你们的身后有我竭尽所有的支持。”
“叮”地一声,三盏酒盅,一高二低碰在一起。
须臾之后,都见了底。
谢文绍放下杯盏,拎起桌上长长的大鸟铳,与蒋矛告退离去。
望着帘子一动,二人的身影便消失了,盈持这才低垂着脸咳出声来,袖下的手指不堪负载地颤抖了几下。
但愿骷髅潭的那些侍卫们同样不负她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