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乐楼。
地字甲号包厢,方桌上的两杯茶水已经凉了。
“……前儿她略有不明白的地方,我不过说了她一句,她便先来挠我,死死地压着我的脖子,抠得我疼不过,我便随手拍了她两下。谁知她便嚷嚷着与我和离。”
分毫未伤的脸与颈项,黑黄色的皮肤像洗都洗不干净似地,一对沉郁的浓眉下,那双温厚的牛眼睛里,似有说不尽的委屈。
司徒兰夜蹙着眉,瞧着对面娓娓告状的吕三郎,心底便越发地不安起来,都闹着要和离,二姐姐是不是伤着了?
只是耳边,仍是那温吞水一样的声音在流淌。
“我一个爷们,哪里照顾得来宪哥儿?若和离之后那就只能将宪哥儿交给嫣乔带了,主意上有什么不对?嫣乔本就是她的陪嫁丫头。她又不答应了,一天到晚哭得人心烦。
“家母年事已高,府里头各房兄弟妯娌皆百般依顺,唯恐有什么逆了她老人家的意,若有个闪失无法担待,可你二姐姐偏又如此不省事,成日介哭泣,晦不晦气?”
苦水倒着倒着,吕三郎就负气激动起来:“哪一点有大妇的样子,你们护国公府就是这么教养女儿的?”
身子前倾,似要问到司徒兰夜苍白的脸上般,仿佛这些令他不堪其扰的罪过,全该由眼前这个年纪比他小十岁的司徒兰夜担着似地。
这话说得重了。
司徒兰夜脸色变了变,只来不及反驳,吕三郎已忍无可忍地道:“上月自己摔了一跤落了胎,这怨得了谁?她却胡乱攀扯!你来评评理,她若不让我去几个小妾房里,自己不怕辛苦,我便是真趁了她的意,她又能得什么好?”
将两手一摊,加上压着声音的低吼,仿佛亮出了无形的刀。
司徒兰夜长长的睫毛颤了两下,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在微不可见的叹息之后,从身边荷包里取出两张银票递了过去。
“二姐夫,二姐姐身子病弱,劳你多担待着些,我这回带的银子不多,只得这二百两,劳烦给二姐姐买些补品养着身子,叫她一切以身子为重。”
吕三郎先是斜了那两张薄薄的银票一眼,再紧紧地盯着司徒兰夜的脸,仿佛想从司徒兰夜脸上剜出什么来似地。
最后,伸出指甲修剪得简短的手,不紧不慢地收了下来,口中喃喃地道:“我是不要用你银子的。”
言下之意,这银子会花在吕三奶奶身上的。
等他心平气和地将银票纳入荷包,司徒兰夜这才作揖告辞:“二姐夫,我学里还有事,就不陪二姐夫多坐了,先告退了。”
司徒兰夜与吕三郎先后出了地字甲号包厢,关门时的碰响带动隔壁乙号包厢的板壁震了震。
掌灯时分,吕三郎回到随国公府,先去他母亲屋里请安,不想在帘子底下听见随国公夫人正与吕大奶奶说话。
“还缺多少?”
只听得吕大奶奶低声回话:“按以往的例咱们总要送一千两的,现如今账上只能挪个五百两,还缺五百两。”
随国公夫人眼尖,觑到吕三郎在外头,便打发说:“我知道了,此事明儿再议吧。”
吕三郎瞅着吕大奶奶离去,这才进屋掏出那二百两银票。
随国公夫人拿犀利的眼角瞟了吕三郎手中的银票两眼,有些失望地撇开脸,也不去接,只是身子坐得紧绷,却慢声慢气地道:“你下晌出去之后,她也出去了,说是给她兄弟送生辰贺礼。”
吕三郎便垂头想着护国公府上哪个生辰快到了,她送出去的又是什么礼?因而未注意到随国公夫人示意端茶水给她。
随国公夫人尚算白皙的凹面脸便不满地阴了阴,不做声地收回手,仍交握着。
随后目光闪了闪,一切尽在掌控地道:“我的人跟着,瞧见她去了悦乐楼。你和她二兄弟离开之后,大约一盏茶功夫,她才下的楼。”
果然吕三郎听罢,黄黑色的脸抽了抽,眸子里露出一丝惊讶来。
这是被她听到了?
又听得随国公夫人道:“银票你拿回去吧,下月便要收田租了,再说只这点银子哪里够。”
从随国公夫人院子里出来之后,吕三郎若有所思地慢慢踱回自己院子,屋里正在摆晚饭,吕三郎一屁股坐下,溜眼打量吕三奶奶的神情。
眼角一大块肿起,已经泛出紫来的淤青,下巴上被他指甲抠出的几道血口子翻出红肉来,印子又深又长,一张雪白的脸上青的、紫的、红的,热闹得像开了花。
就那样面无表情地站着替他布菜,倒是瞧不出什么来。
吕三郎心不在焉地吃了两口菜,眼睛看向一道河豚,旁边吕三奶奶目光略跟得慢些,筷子正待伸向河豚,吕三郎已不悦地拎起嘴角嗤之以鼻。
“木木呆呆、笨手笨脚!你爹是老酒鬼,一日三顿离不了酒,整日浑浑噩噩不务正事,你大约打小是喝着酒奶大的?”
他的声音其实并不高,却恰好能让侍立在旁的几个小妾和丫鬟听见,旁边哪个不知忌讳地就“扑哧”笑出声来。
吕三奶奶尴尬地用筷子夹起一块河豚到他面前的碟子里,许是葱味过香,被熏得转过脸去咳嗽了两声。
不料又招来吕三郎不客气的白眼。
“真是晦气!你们护国公府,都吃的什么山珍海味,把这身子娇惯的跟嫩豆腐做的,你也咳,他也咳!你那位二兄弟病怏怏地,瞧着就是一副短命相。”
吕三奶奶的身形便僵了僵,猛地转眼望过去,吕三郎温良的大眼睛瞬间迸出更加凶狠的光:“不信?我打赌他活不过二十岁!”
说完还嫌不够似地,又得意洋洋地嘲讽道:“我还真不是嫉妒他,好歹我也是举人。他拿了个解元有什么用?便是他明年考出个状元来,也不过是个短命的状元,没的叫上京城看笑话!”
三年前,二十五岁的吕三郎,与十五岁的司徒兰夜同年中举。
“我看三爷醉了,又吃得很饱的样子!我也乏了,嫣雫,今儿晚上你侍候三爷歇息吧!”
吕三奶奶终于愤怒地放下手中的筷子,痛嗽了几下,转身扶着嫣菱回屋去了。
留下一屋子人目光隔空碰撞着。
吕三爷矜持地垂下眼帘,眼角余光却轻飘地朝立在一旁的嫣雫看去,身姿袅娜纤细的嫣雫也正向他望过去,面上窃喜一闪而逝。
与之并肩而立的通房嫣乔脸上笑意僵住了。
吕三奶奶回到自己房里,倚着引枕至半夜未歇,嫣菱过来劝她:“奶奶,早些歇息吧,明儿早起还要去太太那边请安呢,迟了叫人说话。”
嫣菱还有句话没说出口,随国公府人多嘴杂,若是知道三奶奶半宿未眠,又不晓得会嚼出多少舌根来,譬如三奶奶装大度把贴身丫鬟给了三爷,却睡不着觉了……
吕三奶奶看着其貌不扬的嫣菱,再一次想起三年前司徒兰夜的提醒:嫣乔有异心,背叛是早晚的事,嫣雫心思不定,只有嫣菱忠实可靠。
如今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她继续做钻沙的驼鸟!
紧紧地拉住嫣菱的手,吕三奶奶淤青下的眼睛隐隐发光,嗓音低柔而坚决:“嫣菱,明儿你再出一趟府,将今儿没送成的鞋袜给阿夜送去,你告诉他,我都听他的。”
嫣菱望着神色悲凄却又凛然绝然的吕三奶奶,目光之中带着刮目相看的欣赏。
这个憨奶奶算是觉悟了吗?
原本今儿下晌去国子监给娘家二爷送生辰礼,不料居然瞧见姑爷与二爷走在前头,三奶奶一反常态聪明地不惊动他们,只是悄悄跟着进了酒楼。
在隔壁地字乙号房,意外听见姑爷说了那样一番颠倒黑白的话,还威胁敲诈二爷!
听意思,已经敲诈不止一两回了!
“奴婢省得,”嫣菱在床前坐了下来,百感交集,亦喜亦忧地问,“只是奶奶为何今日就想通了呢?”
热泪从眼眶里滚落,流过眼角的淤青,滑过下巴的抓痕,无声无息地滴落在素锦的中衣上,被刺痛的感觉让吕三奶奶抬手去拭泪。
“护国公府不能倒,我不能没有娘家,往后,宪哥儿也不能没有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