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定的时候,前院那么多人吼马嘶的喧嚣,还有喊打喊杀的阵仗,盈持素来警醒,即便歇在后院,也很快因惊扰而醒来。
她静静地等着,连盏灯都懒得起来点。
不久后,前院喧哗消歇,四周恢复深夜本来的寂静,就听见外间槅扇门下品红低低地唤了声:“姑娘。”
为了不吵醒身旁熟睡的小素,盈持悄然起身,只往墙边几案上点了盏小风灯,然后穿戴整齐来到外间。
昏黄的灯火下,品红毫发无伤,娇媚的脸上也无半分失色慌张,如同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待她在圈椅里坐定,便摇曳生姿地捧上茶来:“扰了姑娘清净,怎么也想不到的。”
“不是你的错,”盈持接过茶来啜了两口,“都是些什么人?”
品红颇忍俊不禁地道:“正要回禀姑娘听听,好笑么,那领头的自称是随国公府的三爷,带了四十五号人,倒有十来骑快马,个个持刀拿棍,凶神恶煞一般,还想放火烧我们绣坊呢!定要抓了奴家出去磕头。可奴家该给谁磕头难不成还是他随国公府说了算?眼下护院们将那伙贼人捆起来扭送官府了。就是可怜他们骑来的那十多匹马,咱们人手不够,每匹架了三个贼在背上,这一路可怪累的。”
来人为何是吕三爷,盈持心下隐约猜到了大半。
除了吕璠,那吕家人无论爷们还是姑娘,都是黑黄黑黄的,说话也是温吞水一般。
而吕三爷是个中极品。
吕三爷是从上至下众口一词的好人,相反,吕三奶奶在随国公府口碑极差,人多言其笨拙且心胸狭窄,不好相处,吕三爷就经常被吕三奶奶逼急到发火。
三人成虎,盈持起初也是不与吕三奶奶走动的。
但是有一回春绒在她跟前提起,说发现嫣菱几次避着人偷偷地哭,问了之后才恍然,吕三奶奶吃了多少暗亏,遭了多少罪。
因此眼下不难断定,性格阴暗的吕三爷是把“深闺”当作抱着金山的小娃娃,今儿打上门是为了出气,若一朝得逞,明日就要寻衅瓜分或者干脆侵吞了。
“磕头?!你不教人赏他几个大嘴巴子?该打得他连头是什么都得想一想。”
品红叉手绚烂一笑:“姑娘所言甚是!匆忙间奴家竟不曾顾上,失策了呢!所幸那吕三爷额角被烤烂了一大块,连头发都焦糊了,您瞧瞧,老天都不肯饶他!”
遇事不怂就好,盈持点头笑道:“把人送进衙门之后该怎么做,可吩咐下去了?”
“都按姑娘的吩咐叮嘱下去了,这是咱们送给府尹大人的人情。”
盈持意味深长地捻了捻手,这都是两下里得益的事情。
伸手去端茶,青花瓷的茶盏肌理细腻,触手沁凉,盈持啜了一口,茶汤已是温的了。
盈持不免惆怅地搁了回去。
品红忙上前道:“奴家给姑娘添茶去。”
“不必了,我要歇了,忙了这一晚上,你也早些歇息去吧。”盈持失神了一下,问,“林二爷还未回来么?”
“不曾。”品红摇了摇头。
……
吴宅。
后院花园子里有一处空地,两头分别竖着高高的杆子,扯起一面带风流眼的网,四周挑着火线般的高照,照得场中如同白昼。
林憬还与小狐狸各领三个小厮蹴鞠,在场中竞逐。
眼看着球黏着林憬还的脚滚动,直奔他们这边的风流眼来,后头小狐狸追赶不及,急切间发出亢奋的尖叫:“笨蛋!快拦着,拦住林二哥。”
然而林憬还足尖一挑,球如流星赶月,避开围追堵截的对手,滴溜溜朝风流眼飞去。
势不可挡,穿眼而过。
有一方胜利的欢呼,必映衬着另一方的无限失落,两个十七八岁的小厮泄气往地上一躺,另一个也一屁股坐在地上,好不失意!
忿忿地甩了甩双臂,场中的小狐狸跺脚转圈,气得给了一人一脚:“只差一个球!咱们就能赢~”
吴彻在场外静静望着这一切,此时走近林憬还身边,亲和地拍拍他的手臂:“以后若得闲,还望林公子常来看看小狐狸。”
说着又朝小狐狸看去,眼底满是溺爱怜惜。
林憬还看得分明,却不点破,只含笑作揖道:“承吴大人高看,是学生的荣幸。小狐狸天真烂漫,常令学生想起小时候,倍觉亲切。”
两人正说着,只见小狐狸抹着汗来到跟前,昂起脸来,不服气地道:“林二哥,我进步了,今儿我只输了一个球,虽败犹荣!下回我定能胜你,咱们明儿再战!”
林憬还笑而不语地望着小狐狸,圆圆的眼睛看人时仍警惕而机灵,但神情不再绷紧肃然,九岁的小身板已不似往日瘦弱,结实的小腿小胳膊充满了朝气,如今与四哥儿越发相像了,性子同样好胜,若非知道他的来处,真会错当成四哥儿失散多年的兄弟。
“这孩子。”吴彻脸上褶皱加深,纵容地笑了,又连连摇头表示无奈,薄薄的束发带动木簪子颤了颤。
林憬还一伸手,刚巧摸到小狐狸的脑袋:“我给你十日功夫,你务必勤加练习,可有把握到时胜过我?”
换来吴彻欣赏的目光。
小狐狸歪着头想了想,定定地道:“有。”
走出后花园,小厮们自去服侍小狐狸沐浴更衣,吴彻便请林憬还往书房小坐,沏了香茶款待。
林憬还见时辰不早了,遂开门见山道:“学生有事与吴大人相商。”
“请讲。”
林憬还接过吴彻递过来的一小杯茶,先嗅其香,再试其味,悦然道:“好茶。”
果见吴彻脸上浮起恬淡的笑意,幽黄的灯下,一双经年的眸子此刻竟发出熠熠的光芒:“这还是去岁冬至进贡的大红袍,宫里统共也才得了九两,皇上赏了我一两。此茶韵味醇厚,平矜释躁,皇上对此向来钟爱有加。”
林憬还闻言,忙起身朝皇宫方向磕了个头,方重新归座。
吴彻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微笑问道:“林公子方才要说什么事?”
“吴大人,听说景德镇的督陶官皆是由司礼监指派,朝廷前些时候召回了一批烧造内官,不知最近是否有复遣的计划?”
“景德镇那边监烧不力,有一批青花瓷令皇上颇为不满,所以罢免了几个人。也是他们做错了事却互相推诿,该当此罪。虽有几件矾红不错,可用来搪塞宫里,圣上岂是能敷衍的?”
林憬还一听,这话说得含糊,想来手下办事不力,吴彻也觉面上无光,但有这句话其实已经足够,可知盈持的消息不假。
“若是因缺乏回青的缘故,学生可为大人解忧。”
“当真?”吴彻骤然眼前一亮。
林憬还心下暗赞盈持料事如神,看来那回青缺的不止一日两日了,瞧把吴彻愁的!
“学生有一批回青料可与官窑应急,只是学生尚有个不情之请。”
吴彻身子稍稍前倾,言语温和:“好孩子,有话不妨直说。”
“学生当年游历江南道,在越州有个旧识,恰是越窑传人,于烧造瓷器上颇有些天分。”林憬还说着,打了个马虎眼,“我们打算在景德镇开窑烧瓷,只是那边人生地不熟,若能得大人庇护一二,学生不胜感激。”
“这个不难,只一样,可得长久供应么?”
玄秦烧造青花瓷的回青料向来由西域进贡,但近来西北战事吃紧,贡道被焉契国切断,哪还有回青入贡?这几年间竟连一斤半两都不可得。
原本还能寄希望于海运,然而这些年东南海面不靖,海盗肆虐,回青料仍然进不来。
回青紧缺,便烧制不出品质优秀的青花瓷,龙颜不悦,吴彻与司礼监又怎能不忧急如焚?
“正要与大人相商。除了手头现有的五百斤回青可解燃眉之外,学生另有途径,可通过云南获得青花料,只苦无印信堪合,”林憬还恭敬地道,“大人知道,学生无甚倚靠,我们除了有几两银子之外,一切皆要仰赖大人。”
“事非经历不知难,”吴彻又一次和蔼可亲地拍了拍林憬还的手臂,清瘦的脸上发出红光:“难得你小小年纪竟有此等做大事的志气,这是好事!”
说着,又亲自沏了一道茶与林憬还。
两人喝着茶,细细斟酌商量了一夜,竟至雄鸡唱白才算完,不料吴彻仍兴致未减,笑道:“好孩子,你甚合我老头子眼缘,你瞧这天也快亮了,不如与老朽一道去怀记用过早饭,再回吧。”
林憬还能不答应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