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起头一件事，便要去前面大院敬茶。

林憬还竟真的学着为盈持淡扫蛾眉，轻点朱唇，然后携手往前头去了。

那堂屋里有说有笑，气氛活跃，待二人进屋，那些欢声笑语便稀淡下来。

里头除了林家诸人以外，林家的堂亲，并方氏的娘家人已到齐了，不多时侍女捧过茶来，敬茶开始了。

起先竟也顺利，没遇到类似泼茶久跪的糟心事，得的见面礼，或薄或厚，也都家常。

方氏给的是一件夏季褂子，粉红色的轻纱，还绣了几朵小花在上头。

“哟，嫂子的手艺越发精细了，这绿叶红花，绣的跟活的似地。”马氏在旁溜须。

竟是方氏一针一线亲手缝制？

盈持闻言，便低头扫了眼，不是什么好料子，不由得心下一腻。

当下轻抬素手，特意露出手腕上的一对金镯子，那是林家的聘礼，都是极讨巧的空心之物，用料还非赤金，说白了也是专给别人看样子的。

“谢太太。”仪态端庄地接过。

方氏脸上的得意可见地淡了下来，乃至消失无踪。

这方氏一向以女红自得，谁知盈持收下衣裳后仅维持着体面的淡笑，再无别样辞色对她珍重追捧，方氏便以为盈持不懂，心下不乐。

因而盈持的回礼，一身衣裳并一双鞋，方氏也不伸手，只让侍女代为接过，侍女也冷漠地搁置在一边。

这里盈持眼角余光扫见，也仍是淡笑以对。

下面的长辈也或客气，或冷淡，也都寻常，待来到林憬还的长姐林要雅跟前时，却又生意外。

“请大姑奶奶喝茶。”这声称呼的态度，盈持喊得比先前几位都略真心些。

只奉上茶去，等了半日林要雅才接，端到嘴边也不喝，连沾一沾的样子都没有，转手便交给她身边侍候的阿来嫂子。

“昨儿不曾相见，今日既见了，有些话不得不说。”

林要雅许是坐了有一会儿了，说着挪了挪八个月大的肚子，侧了个身换了坐姿：“咱们家从来没有不敬长辈，反生争端之事。”

声音倒是平和，但言语里的意思却分明。

竟是将昨日敲竹杠之事信以为真了。

盈持被这样当头浇了冷水，才起的亲近之意也就熄了，只垂着脸淡淡地道：“再没有的事。”

“昨儿个听闻姐夫说长姐身子重了，因此才不曾过来，怎的今儿又赶早出来了？”林憬还满眼问号地望着他嫡亲的长姐，像不大认识似地。

“怎的不欢迎我回娘家来么？”林要雅打趣了一句，转身从阿来媳妇手中拎起一串钱，很随意地递来，“匆忙间出门，不曾准备见面礼，将就一下吧。”

盈持的目光瞬间就被勾住，定了身一般。

一串钱~

好多啊~

像是一下子回到了池府放月钱的日子，辛苦劳动一个月到手也没有三百文，如今这一份见面礼就有一串钱，相当于那时候一个月工钱呢。

也不体面些装个荷包，来了就拿钱砸人，多么壕气，外加粗鲁直接！

盈持抬眼，见林要雅无声地撇开眼，还一副很瞧不上她的样子。

当下一口凉气膈得差点发呛。

她身旁林憬还早已急得脸色都变了，忙上前拦道：“长姐想是忘记带了礼物出门了，不若等日后三弟成亲时再补吧。”

见林要雅神色迟疑起来，盈持却甜甜地笑了，顺手将那串钱接了：“多谢大姑奶奶。”

掂了掂，还挺压手。

“长姐有心了。”林憬还在旁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添头，暗暗拉了下盈持的袖子，下一个。

待与其余妯娌姊妹厮见罢，只见林憬还去到钟保跟前笑道：“大姐夫一向生意忙碌，近来还要为我的婚事奔波，憬还实无以为谢。”

钟保笑了笑，又正色道：“都是自家人，往后好生孝顺岳父岳母，友爱手足，莫要再惹家里人生气就是。”

“大姐夫说的在理，”林憬还淡淡一笑，递上两张银票，“上月下茶礼时我正春闱不在家中，回来就听老爷说是大姐夫拿银子帮忙置办，已代我下了聘礼与聘金。我心想如何使得。不想昨儿个我成亲，晚间又听老爷说仍是大姐夫出银子出力。我这里一并有二百两银票，还请大姐夫收下。”

钟保忙轻侧身子避开，含糊推辞：“不用，不用。”

“这原是我的婚事，怎好教大姐夫拿银子来操办。”

林憬还含笑执意送到他手中，钟保自然顺势收了下来。

如此一来，在旁的众人脸皮登时便有些讪讪地，想到昨日出演的种种，堂屋里的气氛凝滞了起来。

然而按下葫芦浮起瓢，钟保没意见，方氏却大大地不乐意了。

横过来怨毒的一眼，言语之间便颇多委屈似地：“二爷这么说，就是怨怼老爷与我将你二人的婚事提前，也不和你说一声了？”

盈持旁观听着，不由得心下冷笑。

这短短一句话里，方氏就给林憬还挖了三个坑。

首先，方氏又将林同原绑在一起，若是林憬还答得不好，一下得罪俩。

其次，倘若他答错一个字，便是欺君之罪，可若是吃了闷亏认下，却又成就了林同原与方氏顾全大局的名声。

“太太何出此言？我巴不得早些将持儿娶到家中。老爷和太太便有不是，也是做了好事不肯提前告之罢了。”

林憬还玩笑而机智地答了一句，却把问题拱得更明显了。

教人不得不对林同原与方氏的行为生疑。

“这么说，倒是我多想了？”方氏委屈地向林同原看去。

马氏便第一个站出来释疑道：“四月底六皇子迎娶冷四小姐，天家也要办喜事，到时排场必然极阔，冷家定然十里红妆，街面上送嫁妆就够看头了的，浩浩荡荡，吹吹打打。老爷太太故恐冲撞了贵人，不得已才将婚期提前的，你们怎么不懂事呢？”

这么一来便是方氏占着理，只见她得意地摇动了一下身子，竟朝盈持看过来：“难不成是二奶奶不满意，觉得聘礼简薄了？”

紧接着又幽凉问道：“这是嫁男人呢？还是嫁聘礼呢？”

“怎么能这样呢？爹娘给的聘礼，你们小的怎可争多论少？”方氏才说完，那马氏随之也不满地朝盈持望过来。

盈持即使辩驳也插不上话，只能像看病人一样地看着她们。

人多欺负人少喽？

盈持耐心地等她们议论完了，这才不紧不慢地问：“二爷，你并非诚心娶我么？”

林憬还凉凉地睨过来：“再说一遍？”

“我不是和你说过，我不要聘礼的么？聘礼什么的，若是增加长辈的负担，实属不孝，再者，都是那些对自己夫君没有信心的女子才要的，我对你可是充满信心的。”

说着，葱指淡淡地拂了拂腕上空心的金镯子，垂下睫羽笑了。

眼角余光却留意着旁人，这屋里几乎每张脸都僵了僵。

是啊，这嫁过人的女子自然感觉不是味儿，比如林大奶奶。

有闺女未嫁人的，那就更慌了。

马氏脸上倒有些意思，盈持低头寻思了下也就明白过来，马氏有两个儿子，日后也要娶儿媳，这话自然听得进去。

只是却不想林憬还接下来做了个令所有人几乎瞠目的举动。

“就冲着你这句话，再添一百两，以谢我不能亲去下茶礼的不是。”林憬还忽然拉过盈持的手来，将一张银票塞到她手中。

盈持登时感觉自己成了堂屋的中心。

似乎整个屋子灼灼的目光全都齐刷刷朝她看来，不是，朝她手中这张薄如蝉翼的银票看来，它被折叠成小小一方，静静地躺在自己手中。

“不用的。”

随着盈持的手一动，那些各怀鬼胎的目光也跟着一抖，有窃喜，也有急恨，当然还有不信。

最后盈持婉转一笑，众目睽睽之下，坦然将银票放入荷包之中：“谢二爷抬举。”

“走吧，还要去祠堂呢。”

林憬还笑牵着她的手走出门去。

二人的背后，方氏气得心头打突。

婚期提前是借口，趁林憬还春闱不在家的当儿，行仓促改期下聘之礼，这才是林同原与方氏深藏不露的本意。

林憬还自己拿出一千二百两银子，置下新婚的宅子，已令他们生了忌惮之心。

倘若聘礼再由他自己心情，林家无法拦阻，到时婚礼风光大办，砸多少银子皆由他自己拿主意了。

眼下，前两年成亲的林孝还早已被比下去了，那么不久之后林承还娶亲之时，林同原与方氏却拿不出许多银子操办，下的聘礼若是简薄，便要被林憬还比下去了，方氏如何肯低即墨半音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