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
大长寺的钟声如时响起,穿破夜雨如注,随风漾过黑漆漆的山峦与水田,在树木与稻穗沙沙地簇拥之下,遥遥而来。
“风雨如晦。”盈持坐等良久,喃喃地道。
农户的木门被“吱嘎”一声打开,进来两个神色肃然的玄衣护卫,押着个头罩麻袋的男人。
护卫扯去那人头上的麻袋,挥散一圈水珠,一张又黄又黑的马脸露出来。
那人站在地下眯缝着眼,雨水如缕从湿透的头发下滑落,身上的锦帛褂子也早已湿透。
热昏伯?!
盈持愣了一下,扭头朝身旁的林憬还看去。
然而林憬还并不理会盈持讶然的目光,只道:“伯爷,请坐。”
“笃”地一声,一把小竹椅放在热昏伯脚旁。
“你们什么人?既知我是朝廷的爵爷,竟还敢绑架,找死也不是你们这个找法!”热昏伯哪里肯坐,瞪着眼前的人,打量了一圈屋子,脸上写满傲然与抗拒。
“吕八爷是怎么死的,伯爷该心中有数了吧!”
林憬还清冷地望着耸立的热昏伯,眸子里全是嘲讽。
“给璠儿下毒的人,是你们?!是你们把璠儿害成那样的?”热昏伯不敢置信地吼起来。
没有人回答,屋子里突然静下来,只有屋外的狂风骤雨席卷呼啸,瓦片叮当,门窗被扇得答答直响。
热昏伯开始喘大气,修得齐崭崭的胡子尖上抖下两滴雨水来。
“你们到底是谁?把我弄到这里想要干什么?”
林憬还打了个手势。
只听“嘎哒”一声,热昏伯立即被牢牢地按在竹椅上,疼得直哼哼,像有人掐着他的脖子似的:“放肆!放肆!”
“吕璠之前说安息伯府败落至此,伯爷功不可没,今夜请您来此小坐,就是想问伯爷是受何人指使,而伯爷又使了哪些了不得的手段?”
热昏伯骤然闻言,阴暗的眼神在昏黄的油灯下不停闪烁。
林憬还淡然道:“都说伯爷平时为人随和,如果不是听令公子亲口所言,还真瞧不出伯爷是个不动声色,就能玩转乾坤之人。”
话音才落,屋顶上方便滚落下轰隆隆的雷声,声音凶猛而沉闷,擂得房子纸片似地颤动了两下。
林憬还盯着热昏伯。
把热昏伯看得一哆嗦,像要将他当即推出屋外遭雷劈般,瞳孔立刻紧缩起来:“你是安息伯的外孙、林家那位二爷?”
“果然,伯爷对安息伯府了若指掌啊。”
“哼,竖子可笑,不知天高地厚!劝你们将我放了,不然天威难测!你们林家可讨不了好!”热昏伯面沉如水地威胁道。
林憬还与盈持对视了一眼,果然当今下令?!
“外面风大雨大,地面甚滑,伯爷若有什么不测,从大长寺的百级台阶失足滚落……”
林憬还冷冽的声音不急不缓地响起。
对面热昏伯的双脚动了动,不安地往里缩着,嘴角接连抽搐了两下之后,颓然地松口了。
“自太宗年间受封爵位以来,我府上每任家主都会交代给继承人一项任务,要不遗余力弄垮安息伯府。”
林憬还沉默了片刻,声音听起来寒意迫人:“你们都是怎么做的?”
“朝堂之上攻讦,再渗透进府里。”
“安息伯府在朝堂上完全没有势力!”
热昏伯一双保养得极滑的手被麻绳粗鲁地绑着,不以为意地轻轻地摆了一下。
“那都是以前。我听先人说过,当年的北战王府是何等煊赫,在朝堂上一呼百应。只如今削爵至安息伯,败落至此,确实空余一个爵位而已,于我倒也轻省,如今只是让他们的子孙不好就可以了。”
“不好?”林憬还仍端坐着,齿冷地问道,“怎样才算不好?”
热昏伯形容狼狈地觑着林憬还,嘴上支支吾吾起来。
“子息不盛,或勾搭得他们皆不成器就是了……只没想到即墨家的后人于样貌上,都是万里挑一,
“就拿已过世的令堂来说,安息伯嫡长女,年少时才貌双全,名动上京,多少权贵豪门子弟为令堂斗破了头……
“我当年为此没少伤透脑筋,眼看着安息伯府又要起来了……”
说着,畏缩的眼底闪过一丝得意,摇头轻叹:“只是也不知道安息伯是怎么想的,并没有答应哪一位王公贵族的求亲,令堂及笄那一年,正逢春闱,安息伯居然属意榜下捉婿。
“得了消息,我直松了口气,私下找到令尊,他正是那一科的进士,想留京任职,却又投靠无门,我便设计让令堂与令尊在路上巧遇,毕竟令尊风仪甚佳,一身才学也是真的,不过出身弱了些罢了。”
“所以,他是经你授意,才将我母亲逼死的?”林憬还生硬地问。
热昏伯眉毛颤了颤,掀了掀耷拉着的眼皮:“谁能想到,令尊竟那样心狠手辣。”
林憬还冷然一笑:“该是伯爷慧眼如炬。”
噎得热昏伯说不出话来。
“皇上要对付安息伯府,有的是法子,又何必如此大费周折?”
许是热昏伯自己也经常思虑这个问题,闻言当即摇了摇发簪歪斜的脑袋,脱口而出:“确实不甚清楚,好像北战王当年留下了一件兵器,被太祖视为定国神器,只是至今不见踪迹。”
“皇上是为了得到方天银戟?”
一直无声旁听的盈持瞥了林憬还一眼,秀眉微蹙,那柄名叫即墨铖成的方天戟?
“却是不知,”热昏伯似有些失意,在椅上挪动了下身子,沉声道,“我只是每隔一段时间进宫,面呈密折罢了,安息伯府的人也罢,那件方天银戟的去向也罢,圣上这些年其实已不大过问此事了。”
“伯爷藏头露尾,以为如此就能保全性命,苟延残喘?”
林憬还再次打了个手势,旁边的侍卫突然拿拇指挑开一个瓷瓶盖子,一手捏住热昏伯的下颌,朝里头一灌。
一股刺鼻的药味弥漫开来。
热昏伯直着脖子抽噎了几下,整个人坐在椅上抬眼望天花板,油灯光影摇动,照见他瞳孔一缩一散。
“待伯爷哪天想起什么来,再给伯爷清毒。”挥了挥手,示意侍卫把人带下去。
门被打开,风雨卷着暗夜扑了进来,桌上的油灯随之一暗,似要熄灭般,门又“吱嘎”一声被从外头带上,灯芯旋即幽幽地亮起火苗来。
良久,屋中鸦雀无声,那股药味尚未完全淡去,暮春的夜漫长而沉闷。
盈持望着热昏伯坐过的空椅子,地下一圈水迹泛着黝黑的光,忍不住问道:“吕璠人呢?”
“只剩下一口气了,他说不出话来。”林憬还轻声道。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插手?”盈持怒了,站起来面朝着林憬还。
林憬还柔声规劝:“不必为那样的人弄脏了自己的手。”
“你不明白,”盈持赤红着眼,“我要亲眼看着他死,看他死得痛苦凄惨,听他绝望哀求,我要亲眼看着他是怎样一寸一寸地咽气的,这对我来说,才是真正的痛快!”
林憬还默默地看过来:“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我等这一刻等了有多久?”
盈持一时失语,有种气无处可发泄的抓心挠肺。
“吕璠说皇上要对付安息伯,此事背后还牵涉到林家,你自然急于查明真相,你怕吕璠从中误事,便直接找上热昏伯,但是在你悄无声息处理他之前,不该事先告诉我一声么?”
盈持愤懑的声音缭绕在狭小的农舍里,如同被雨打湿的蝴蝶,努力地想要扇起翅膀,却依旧无力。
“好,他会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