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夜。
天幕泛着紫黑色,月已落在人家的墙角之上,长长的巷子被勾勒出沉寂的剪影。
从淮王府的画舫出来之后,林憬还打马匆匆往家赶。
收悉盈持被推出窗外的消息,然而为了不惹人注意,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与口舌,林憬还并未缺席先前的两趟宴会。
眼下他再不必掩饰那悬心的忧急。
“二爷,你可回来了。”
北小院的过道外,从墙根下倏然蹿出一个女孩子,来到马前不安地绞着灯笼提手,压低的声音里透着火烧眉毛的委屈。
“二奶奶怎样了?”
受到小茶焦虑之状的传染,林憬还的心往下一沉。
“大姑爷和大姑奶奶来了,在前头大院里,老爷太太正逼着二奶奶让出咱们后院的厢房。”
林憬还下了马摔开缰绳,就要往角门里迈,闻言不觉问:“这时候大姑爷和大姑奶奶来做什么?”
小茶上前一步推开门,让林憬还进去:“二爷请。”
“二奶奶身子如何?”
林憬还当即大步朝前,一面听小茶回话。
“您快别问了,二奶奶背上和腰间都是淤青,哪能不疼呢?原本喝了安神汤,都歇下了,偏半个时辰前姑爷和姑奶奶来了,太太愣是遣人把咱们的门擂鼓似地敲着,将二奶奶叫去指派任务,可二奶奶又不能说自己伤着了,还不得忍着么……”
“什么?”
林憬还心上像被猝然拉了一刀,不见血珠渗出,却能感觉到痛与慌乱。
脚步也停顿下来。
只见小茶脑袋左右歪了两下,不忿地嘟着嘴,似有满腹牢骚,却欲言又止。
林憬还无意追问,登时转身步履如风朝前走去。
“二爷,二爷。”
身后小茶压低声音急急喊着。
显然还有旁的事儿要禀。
林憬还只得又放缓脚步,等小茶吭哧吭哧小跑赶上来,不顾那灯笼晃得险些熄了,就巴哒巴哒竹筒倒豆子。
“大姑奶奶回府,大姑爷意思是大姑奶奶这就要生了,说这么些年好不容易才怀上,还是头胎,想要寻好稳婆与好医生,在通州又遍请不着,因而巴巴儿地连夜送进上京来。”
林憬还便以为他长姐就要分娩了,不由得脱口问道:“可使人去请稳婆与医生了么?”
小茶忙道:“大姑奶奶还没动静呢——二爷有所不知,听青裳说,此事恐怕并不简单,姑爷像被人打伤了似地,想是要在咱们家避祸呢……”
小茶语气之中有低低地不忿。
稍作沉吟,林憬还便意识到棘手的地方,避祸不是问题,问题是倘若钟保与自家长姐入住后院厢房,他这后院只怕就会到处漏风了。
盈持是断不肯依的。
林憬还的目光落在过道的地面,却没有焦点。
须臾之间拿定了主意,林憬还便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前院,尚未进屋便觉气氛有些不对。
堂屋里灯火昏暗不清,只两边角落里幽幽点着风灯,他长姐夫妇果然在座,里头或坐或立有七八人,然而却一室静默。
林同原与方氏上座,一个虎着脸,面色铁青,一个在裙下抖腿儿,慢条斯理地甩着白眼。
两人面对林憬还的问安,连哼都不哼一声,各自往两边撇开脸去,竟全当视而不见。
而钟保拿臂肘搁在高几上,侧歪身子坐着,对林憬还的问候也颇冷淡,象征性地点了点头。
而林要雅却等不及,原本扶腰坐着,见林憬还来了,便由阿来家的扶着站了起来,撅着好大的肚子,面皮紧绷冷冷地对着林憬还。
“你来得正好,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说,这些年我贴了你多少银子?不提那些衣裳吃食,每一年少则五六十两,多则百两,五年功夫,多少也有三四百银子了,还有原先你那屋里头多少家具,还不都是我拿银子置办的?我怎么就住不得北后院的厢房了?”
夜深人静,只有这理直气壮的声音在回荡。
果然又是银子!
而方氏生怕伤了林憬还的面子般,竟抢在他前头劝抚道:“要雅先不要急,你兄弟夫妻两个还小,他们不懂人情世故,不知道知恩图报。”
引来林要雅一声认定的冷笑。
林憬还心下泛起凉意,不由得淡淡地道:“阿姐这样心浮气躁,对腹中的小外甥可不大好。”
往后下首的灯影下,只见盈持独自端坐,瘦弱的小身板硬是撑起那股坚定强大的气势。
见他过去,抬手扶着青裳缓缓起身相迎:“二爷。”
她的眸子像清水里含的两丸黑曜石,只是脸色苍白气息微弱。
林憬还“嗯”了声,柔言道:“持儿,我来了。”
才挨着盈持坐下,上面就传来林同原生硬的命令:“既知你阿姐身子重,就该体谅些,早些教人将厢房腾出来,你还有空坐着?”
辞色严厉。
“我也不白住你的,我与父亲母亲都说好了,每月贴补家中十两银子的用度,你看可够?”
林要雅骄横地昂着脸,轻描淡写地扔过来一句。
只见林同原登时面色稍霁。
还是银子开路~
十两,也算大方的~
林憬还迟疑地沉吟道:“阿姐原先的院子现是二妹妹住着……”
一语未了,那方氏眼皮一跳,锐利地看了过来:“这样啊~也罢,要么我去和婃儿说说看。”
“这样怕是不大好吧。”
林要雅则垂下眼帘,似不欲与方氏对着干。
毕竟如今方氏才是正儿八经的林家太太。
她原是林家嫡女,未出阁前的院子自然是除正房以外最好的了,眼下却是林要婃住着。
林憬还看出二人的心思,当下温和地笑笑:
“这夜半三更劳师动众,只怕惊动街坊邻居,以为咱们家出什么事了。”
说着,淡漠的视线朝钟保望去,在那倦怠无神双眼与发黄的脸上停了两息:
“东边那座小院子,原是我成亲之前住的,在修葺北小院的时候,老爷叫我一并修缮了。
“因墙体都歪斜了,当时瞧着怕出什么意外,因此我便推倒重新盖了几间屋子,现下当可住人,里头家具原是阿姐替我置办的,也是现成的,不如姐夫与阿姐搬去那里住着,岂不两头都便宜?
“若是缺什么少什么,阿姐只管与我说就是。”
话音落下,如风卷落叶,顷刻空荡荡地。
又是一室沉默。
毕竟这个提议没有人可以指责他。
半晌之后,钟保凉冰冰地朝林憬还斜瞥过来,终于手撑着高几起身,口中不可无不可地:“既如此,要雅,别争了,咱们就先住那处吧,反正不会叨扰岳父岳母多久,等孩子生下来,满月之后咱们就回通州去。”
这样的决定令林同原竟瞬间面露急色。
林憬还当下未免吃惊,正不解其中深意,方氏已目光如芒朝盈持戳来,讥讽之语竟似从口鼻间喷泄而出一般:
“你们后院是不是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事情?那一道院门牢牢在里头锁着还不够,过道那里前后院之间还另加一层锁,像是偷了人家什么宝贝藏着怕人晓得似地。”
当初北小院买下来之后,林憬还在过道那里教人另开了一扇角门,林同原与方氏就曾竭力反对,只是林憬还请了风水先生来看过,这才消弭了口角是非。
如今方氏旧事重提,可见仍旧耿耿于怀。
而林要雅亦转了转那双美丽无瑕的眼睛,不无轻蔑地认定道:“这燕尔新婚,半夜多要两起沐汤什么的也属正常,就无需掩人耳目了。”
这话粗鄙无礼,且还是当着人说,林憬还倒还好,转眼却见盈持面皮紫涨,一时抬不起头来,当下不由得蹙眉。
“阿姐怀着小外甥,说话竟仍是这般直爽。”
也忒无顾忌了。
说着也起身道:“持儿过门才几日,就险些被下了绞肠绦,人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锦绳,我们少不得自己小心些。阿姐与姐夫大约不知道,可此事老爷太太是再明白没有的。
既将隐患挡在了北小院之外,林憬还再无心情扯皮,扔下这句话之后,也不理会林同原与方氏心中有鬼的难堪,带着盈持行礼告退。
在走出堂屋时,盈持压制着回头的冲动,她想再瞅一眼美貌与粗野并存的林要雅。
然而背上生疼,到底回去歇着要紧。
盈持其实更想问林憬还,是否真的确定林要雅不是方氏所生,而是与他血骨至亲一母所生的胞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