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下旨,让后宫众妃皆去送繁霜出嫁。天微亮便起身梳妆。
许是年岁渐长的缘故,望着镜中我眼角不知何时,已有了些微细纹,眼神也不如前几年明亮有神。
我身着端庄的松绿色长袄,肩部有彩色回纹缠绕。
烧蓝发冠稳稳地簪进发髻里,庄重典雅的模样似是有些显老。
但从前我是断不会这样觉得的。心中无声地叹口气,不过才桃李年华,不忍再看镜中容颜,转身出门去。
远远看见繁霜身着朱红绣金线凤纹的长袄罗裙,点翠发冠上有九条口中衔着明珠的花丝镶嵌金凤盘绕。
光彩动人,一身珠光宝气,仪态端庄,拜别了皇帝。
繁霜似是无意地往我这个方向瞥了一眼,我才看到她面上妆容精致,神态平静,已全然没有半点神伤之色。
未曾看仔细她便转身,优雅地扶着婢子的手,上了雕龙画凤的迎亲马车。
我随着群妃跪拜,深深低下头去,许久才起身,繁霜的马车早已远去,一旁装着陪嫁的马车却尚未走完。
回宫后,我传锦帛给父亲,告知他繁霜与我的纠葛。要他多留心繁霜,不要做出有害顾府之举。
白氏越发得宠,便也成了一众太监宫婢茶余饭后的谈资之一。
白氏性格冷淡,自去年高泉行宫后,我与她因些琐事,起了些误会,便没在来往了。
如今大半年过去,是桩什么琐事都已经淡忘。犹豫了好几日,终是决定去见她一次。
一路过去,许久不来,好几次差点走错。我刚到白氏的配殿门前,抬手打算叩门。
却听见里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门被白氏利索地打开。
那女子一袭碧色罗裙,包裹着曼妙的身材,满脸欣喜雀跃。
等定睛一看,发现是我,眸子里的星光霎时失了色彩。
“见过璟充仪”随意俯身一礼。意兴阑珊地将我引入殿内。
“以为是皇帝?”谁没有过一个心心念念日盼夜盼的意中人,我自己寻了木椅坐下,“充仪有何贵干?”白氏一脸冷淡,令我有些尴尬。
我转头看了眼已关严的木门,低声道“你怕是用了药吧?”
她的垂下眼帘,眸子暗淡无光,“我若不如此,便只能等着老死宫中了”
她低头用手拨弄着她腕间的玉镯,似是说出了沉重的心事。
“充仪不知道吧,嫔妾的闺名唤作伶仃,白伶仃..嫔妾这个人,这一生,便像这个名字一样..”
我莞尔一笑,劝慰道“大可以改一个吉利喜庆的”不出所料,她摇摇头,想来这个名字意义非同寻常。
她又望了眼关严的门,低声与我道。
“自繁霜长主出嫁后,我便总是犯困反胃..想来也是上天眷顾..太医也把过脉了..”
转而温柔地垂首,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道了声“恭喜”
临近晚膳时,皇帝终于传口谕说要过来了。
众人进出忙着备菜备茶,白氏露出娇羞幸福的笑容,立于门前翘首以盼,我便识趣地走了。
夜晚,月明星稀,关雎宫中只剩主殿还亮着几点灯火。
我听见几个守夜的宫婢在外头轻声走过,隐约还夹杂着几声娇嗔嬉笑。我坐于内阁,手里把玩着檀木珠串。
看着容云鹤在一旁搀扶着杓鹤走路,杓鹤摇摇晃晃的,能勉强走上一小段。
每次险些摔倒,容云鹤都一把扶住。杓鹤肉成一团的小脸上,已经依稀看得出我的模样。
时间过得真快啊..
虽说人间四月芳菲尽,但庭前的假山旁,有几颗樱花树开得茂盛,一片片的粉樱间,似乎有着粉色的幻影。
偶尔落下点点嫩粉在粗糙的石板路上,也令过往行人小心避过,不忍踩踏。
家中传来锦帛,说繁霜安分守己,恭敬谦卑,并不像我所说的骄横乖张,但也会时常观察留意。
去年入宫的那位陈氏贵仪,不知因何事触怒皇帝,被废为庶人。宫中那么多人起起落落,这些年我早已看惯。
那日太液池旁的樱花开得正茂盛,皇帝批完奏折,便和陈贵仪携手共赏樱花。
贵仪虽出身贫寒,但小家碧玉之态也让皇帝青睐。
贵仪只满眼都是皇帝,未曾注意看路,有一枝长得矮的樱花正好便碰到了她的额头。
停下脚步,低声哎呀了一句,垂首揉着痛处,皇帝上前去关怀,将人轻轻拥在怀中。
两人正是甜蜜之时,被来寻皇帝的夏吟盈不期而遇。方才一举一动尽然落入夏吟盈眼中。
夏吟盈虽作出风轻云淡的模样,但心里便埋下了怀疑的种子。
皇帝也觉得尴尬,等夏吟盈行完礼,未曾多言他话。
竟直接借着陈贵仪体寒怕冷,要回去添衣裳之由。先带着陈贵仪离去。
夏吟盈愣愣地望着两人紧握着双手,在一片樱花中缓步离去,犹如一对神仙眷侣。心知皇帝的恩宠怕是不会再长久。
先前贵仪是蒙混入宫的,夏吟盈也略有耳闻。便特意让婢女,去问了好些人,得到了贵仪入宫作假的证据。
便借着皇帝还肯来未央宫,夏吟盈几番提起,她心里介意陈贵仪之事。
皇帝却无关痛痒地抚慰几句。夏吟盈大失所望,满面不欢之色。
皇帝若无其事地夹了一块烧茄子放进嘴里,吃得颇为悠闲自在。全然不在乎她的举动。
夏吟盈的手暗暗在袖中紧握成拳,长而坚硬的指甲狠狠地掐进了肉里。
一桌鲜香菜肴摆在面前,却没有半点胃口。
四年青春,一双儿女,山盟海誓,到头来,还是难逃一句旧爱新欢。
此事便如同一根硬刺一般,扎在了夏吟盈心里,令两人之间,裂开了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
夏吟盈也知道,若是再在皇帝面前纠结贵仪之事,怕是会把自己害死。愁肠百结,劝自己宽心许久。
毕竟不光贵仪得宠,还有一个白氏,况且夏吟盈资历深,膝下儿女总能有助益,如今也已未央宫主位懿妃娘娘。
但是当皇帝临幸未央宫的次数越来越稀少时,夏吟盈望着不停哭闹的梁燕,望着空旷冷清的未央宫,终于失去了理智。
夏吟盈从小也是被整个夏府之人娇宠着长大,也是父母家人捧在手心,舍不得磕碰一下,为何嫁到皇宫,就要受这样的委屈。
强撑着哄好梁燕,自己合衣平卧在榻上,任由泪水不停流进披散的长发里。那夜寂静得怪异,连打更的声音也不曾落入夏吟盈耳中。
夏吟盈的清纯善良,终究还是在现实面前败得一塌糊涂。
原本夏吟盈这些日子一直在和皇帝闹脾性,次日却主动去了勤政殿。皇帝见了夏吟盈,面上便露出开怀的笑容,眼角也折出几条细纹,以为两人终于可以和好。
兴致颇为高昂,招呼着夏吟盈过来给他磨墨。
两人聊了些无关紧要之事,皇帝抬首与夏吟盈一双精致的眼睛对视着,深情道“朕不会辜负你的”声音颇为温柔。
本是极甜蜜的话语,夏吟盈却听得一阵难受,脑海中已幻想出了无数,皇帝与贵仪,与白氏说一样的话的场景。
便狠下心来,将贵仪蒙混入宫之事,说与皇帝听了。
皇帝原本带着欢笑的面庞逐渐冰冷下来,气氛不知何时变得凝重严肃,手中已经停下批改奏折的动作。半晌沉吟不语。
夏吟盈索性在皇帝堆满奏折的案前跪下,一字一句道“臣妾请皇帝废了陈氏”
语气坚定,目光执着地盯着皇帝,紧逼着不留一点退路,急于要一个答复,半刻也不愿意多等。
皇帝的手在微微颤抖,手中的笔因为用力太重,啪的一声折断在皇帝手中。
皇帝面色铁青,几乎是咬牙切齿,道“你非要如此吗?朕待你不好吗?”
将手中的断笔一把丢开,拍案起身,怒气颇重,将堆满的奏折和笔墨等物,一把拂在地上。
一地凌乱无序,不堪入目,砚台落地,墨汁四溅,浸染了周围的好几本奏折。
“好,传朕口谕,贵仪陈氏欺君罔上,目无法纪,废入冷宫”
头上的华冠因为剧烈动作,有些歪斜。
眸子赤红,模样有些吓人,皇帝一甩龙袍的广袖,转身欲去。
走了几步,似是想起了什么,停住了脚步。
回头望了一眼,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眼中已经攒满泪水的夏吟盈。
转过身来,看那副模样几乎也是快哭了出来,郑重道“朕会下旨,封你为侧后,赐下凤印,主理六宫”
夏吟盈心里五味陈杂,半晌才缓过神来,跪下谢恩。
皇帝与夏吟盈两相对视,皇帝眼中毫不掩饰的款款深情爱慕,夏吟盈看了这么些年,却总觉得今时与往日不尽相同。
心中忽然有些触动,顿觉愧疚,欲开口缓和一下,皇帝却皱了皱眉头,面色不快地转身出门去。
外头的一众太监宫婢已经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弄出一点动静。
夏吟盈望着皇帝远去的背影,歪斜的发冠也不可否认他九五之尊,绣金线缂丝龙袍的广袖随着他快步流星的动作飘飞鼓动。
在勤政殿前的宫道上越行越远,身后几个太监慌忙地跟上,不知要往何处去。
夏吟盈再也撑不住,缓缓蹲下身来,不顾仪态号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