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村长家门口。
村长家正在布置新房,石头与瓦片堆砌,上等木头构架的三间大房子都盖好了,屋里屋外也贴好了喜字,劳忙人们正络绎不绝的端着饭菜,为晚上的宴席做准备。
这新房,是给三狗子与四妞盖的婚房,三狗子就要娶四妞进门了。
三狗子一身大红袄,脖子上挂着红绸花,乐呵呵的笑着“娶二五,娶二五……”
这个时辰,想买种子的村民们都到了,近乎七八十口人拥堵在大门口。
“哎哎哎,大家伙都排队,进屋买种子,可别乱挤,别冲撞了俺家的新房子!”
“村长啊,你家新房子可真漂亮,真敞亮啊!”
“真大,又结实,好几十年都塌不了!”
“在咱们村,除了唐地主家,就属这个新房子最漂亮最大了!”
“恭喜恭喜!”
众人七嘴八舌的奉承着,冯兰也偷偷抬眼看了眼那新房子。
果真是又大又漂亮,虽不能比县城,但却真真是富贵气。
“听说前一阵子,老王家也盖新房了?”有人多嘴。
“他们那是翻修,不算盖新的,不过也不差,院子里还铺砌了条石板路呢!”
“嗯哪呗,人家闺女有出息,能赚钱,自然能有钱翻新房了!”
“哎呀,可听说王二五最近在北荒山买了一块地,还要在那种地呢!”
一听这话,众人哄堂大笑,接着就有人反驳“咋可能呢?北荒山是什么山?俗称阎王山,不仅全是石头,还有很多扎根的荆棘刺,那除了狼群还有悬崖,莫要说种地浇水施肥困难,就是地面也无法开垦啊!”
人们点点头“是啊,那地方放牧都困难,咋能种地呢?要说这王二五真是脑袋缺根弦,即便不能开采出土地,就是万一被狼群吃了,或者掉下悬崖摔死?可咋整!”
“俺还听说,那地方可有一座墓地,里面还有僵尸呢!”
“对对对,俺爷爷也说过,有僵尸啊!”
众人一片唏嘘。打了个寒颤闭了嘴。
“据说在北荒山买的那块地,花了二两银子呢!诶哟,他爹泉下有知,得知有如此败家的闺女,死不瞑目哟!”又有人挑起话端。
众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笑声中各个找着冯兰的影子,想当面羞辱羞辱她,你家王二五是不是虎?
冯兰隐匿在人群中,埋着头,不说话。
“咳咳。”村长一清喉咙,嘈杂瞬间静了下来。
“那王二五脑子有病,你们也有病?”村长嗤笑“莫管她,日后总有她吃瘪的时候,丫头片子,翻了天了!”
言罢,瞭望人群,用下巴清点着人头数,对众人道“想买种子的排队,一个一个进来,别一群进来,疯羊似的冲撞了俺家新房,一会进来的,买完种子就赶紧走,别碰坏了俺家新房!”
这新房盖下来花费了十几两银子,快把村长的棺材本都花光了,可为了撑足面子,不叫四妞爹嫌弃,只得下了回血本。
所以这新房可是他的命根子,谁碰掉点土星,就弄死谁!可别说他孙老六没提醒。
众人忙争抢着排成一排,由第一个打头的鱼贯而入。
有钱一些的,买的种子多,自然就有底气站的靠前一些,像冯兰这样本身家境不好,买的种子少,又好拿捏的人,即便是来的最早的,可也得排队到最后头。
冯兰深知到哪都得看人脸色受罪,索性这罪就她来受着,不要叫孩子们吃苦。
王二有夫妇好吃懒做,二人有了柳如云给的外快,盘算今年就不种地了,累死累活一年,年头不好的话,连本都回不来,何必呢。
但两人爱凑热闹,于是蹲在大柳树下,唠闲嗑。
村长家距离王二四家不远,陈三斤倒尿桶的时候望着人堆里看了一眼,见人群后冯兰竟然排队,就想起自己手上被凌罗坑去的三两银子,因为这,她好几宿都没睡好觉,只能半夜去找二赖子疏解心结。
所以她偷汉子,那得有凌罗一半的原因,另一半,就得是冯兰的原因,谁叫她生出这么贱的女儿呢。
哼。陈三斤摔了尿桶,一进屋就坐在炕生闷气。
“咋了,跟老子耍脾气呢?老子不抽死你!”满身酒气的王二四起身就要朝鞋打陈三斤。
“抽抽抽,抽死我,看谁跟你一心过日子!”陈三斤一使劲,身子扭了过去。
“你他娘的还来脾气了!”王二四就要起身揍陈三斤,陈三斤出溜下炕一躲,躲过一鞋。
“我告诉你王二四,今天我不跟你打,你知不知道你那黑心的娘,竟然来买种子了!”
“啥?”王二四抠了抠耳朵。
“我说!你那不要老脸的黑心娘,用咱们家的钱来买种子了!”
“她买种子?她凭啥买种子,她大儿子没饭吃,她竟然想着种地?”王二四一闭眼,一低头,一个酒嗝就溜了出来。
陈三斤对着王二四啧嘴,却一转眼,计上心来。
“二四,我的好当家,你说你想不想好好过日子?”陈三斤一瞬间变脸,握住了王二四的胳膊。
“费什么话,老子赌本一回,马上就是腰缠万贯!”
“成,都信你,但是你想不想把赌本搞到手?”
“咋?”
陈三斤狡黠的一笑,伸手扯着王二四的衣领子,附耳一番后,伸出胳膊怼了怼王二四“哎呀你说,中不中!”
“中,有啥不中!”
“那干不干?”
“干,咋不干,谁不敢,谁孙子!”
二人就在屋里商议着,片刻,也溜了出来,悄悄的站在了人群之中。
此刻冯兰已经排好队,买到了种子,一小布袋的种子,足够种一亩地了。
冯兰开心的提着种子正要走,却听身后村长咯痰的声音响起。
“他三叔。”冯兰站立正,对着村长一弯腰。
村长背着手,大模厮样的走来,瞅着冯兰手上的种子,开口道“咋,你家也有钱买种子了?”
“啊,全部家当了也是。”冯兰别扭的低着头。
村长装了一袋烟,村内众人纷纷伸出火折子。
村长低头就着火折子点了烟,吧嗒了一口旱烟道“嗯,买种子倒是好说,千万别是来捣乱的就行,你看看我这院舍,这婚房,就是把你全家都卖了也买不起。原本都是给你家二五准备的,奈何她没这个命,就是穷酸的命,俺也没法救她。所以,你可别怨俺。”
“怎么会,不敢不敢。”冯兰连声道。
“不敢最好,要是叫俺发现你在背后使啥坏,叫俺们三狗子与四妞成亲不顺当,俺可敢扒了你的皮!”
“俺家三狗子成亲,那是天大的事,跟城里的员外不差啥,四妞他爹又是养牛的,也是有钱有势,要是敢得罪了俺们两家,俺敢就地正法了你!”
冯兰忍住转圈的眼泪,点头如捣蒜“哎哎,哎。”
村长见冯兰如此,便扭头进屋了,走至院中,还不忘对着搬家具的工人们呵斥“那些家具都是新木头打的,要是碰坏边角,当心搁了你们的皮!俺家娶新媳妇,那是大事,谁跟给俺不顺当了,俺就弄死他!”
冯兰捏紧了种子袋,没多留,忙走了。
“哎呦,这不是二五娘吗?怎么还到这来买种子,我听说你们家二五可是出息了,一个人买了北荒山一亩地,听说正开垦种地呢!”
人群中田氏这一句,激起千层浪,众人嘎嘎大笑起来。
冯兰不爱开玩笑,尤其是明知他人取笑自己,便没搭话,悄悄转身过去了。
田氏是个惹事精,其实冯兰要是敢当面骂她一句,兴许她见冯兰不好欺负,就不吭声了,可偏偏冯兰嘴笨胆小,也不敢回声,叫田氏逮住了机会,便故意言语羞辱冯兰。
“呀,嫂子,你咋不说话啊?难道说你家二五这地,不是买来的?该不会是,那样来的吧。”
王二有跟着帮腔“我可听说你家没啥钱,钱都还债了,能有钱买地,可是奇怪喽。”
这话又引起众人猜测。
冯兰见话语已经中伤了凌罗,便不再忍让,咬咬嘴唇低声回应“不是的,钱是王二四还债的那三两,二五是拿着这钱去买的地。”
“那种子呢?就说是荒山地便宜,怎么也得二两银子吧,你家上上下下开支不少,哪里还有钱买种子?”田氏淬了口唾沫,清清喉咙道“哎呦呦,估计啊就是你们家王二五没干好事,指不定跟谁睡了一觉,把种子钱赚回来了!”
王二有也跟着起哄“娘的,这退过婚的女子就是不要脸,跟谁都能睡。”
这话,彻底激怒了冯兰,冯兰眼圈通红,第一次如此大声道“不许侮辱我家二五!”
一见冯兰高调,田氏不干了,撸起袖子一巴掌就打在了冯兰的脸上,咒骂“老不要脸带着小浪货,一家子下贱皮子!日后你们家那二七,也顶是个进窑子的料!”
冯兰挨了一嘴巴,却没伸手捂脸,只是使劲的盯着田氏,眼神虽软弱无能,却有一股执着在里头,盯的田氏发毛。
“王二有,这死娘们顶撞你婆娘,你还管不管!”王二有怕田氏,见田氏一撺掇,就抬起胳膊,用那只肥大的手一巴掌又打在了冯兰的脸上。
冯兰的嘴角淌出一丝血迹,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样啪嗒啪嗒往下掉,她想反抗,她想伸手,不,最好是拿出菜刀,活活劈了眼前的二人。
可她能吗?答案是否定的,也是注定的。
今天她敢还手,明天就有人敢将她家房子放把火烧了,敢将二五二七送进青楼,敢将自己也糟蹋了。
她只能默默的,如一条病狗一样游移在村子角落,有人的时候,就躲得远远的,没人的时候再出来寻摸一口饭吃。
这么活着,她也觉得恶心,但每个人生下来就有每个人的命,她的命就是苟延残喘,而这暗不见光的日子里,她的宿命就是拖拉着几个孩子活下去。
这样的日子已经有好些年头了,冯兰本也认命了,不挣扎了,她小心翼翼的擦掉嘴角血渍,又用手背胡乱的擦掉眼泪,转身拿起种子,要走。
却被谁大力的从身后推搡了一把,而后就见陈三斤怀里捂着什么东西,从身后走了。
而后,人群中的王二四与陈三斤正悄悄的向后退,手上捅捅咕咕的不知道拿了什么。
冯兰一眼就瞧见了人群中鬼鬼祟祟的陈三斤与王二四,当即大喊了一声“我的种子!”
却见冯兰疯了似的上前一步,一把扑在种子上,就连陈三斤暗下黑手打了冯兰好几下子,她都不管,一心只想抢回种子。
陈三斤见人群簇拥上来,马上妈呀一声大叫骂道“干啥,这是欺负我俩孬种呗?咋就可着我们一家欺负?”
“我的种子还给我,我的种子还给我!”冯兰的头发已经凌乱,衣裳也被人群挤得七扭八歪,可她全然不顾。
人群闹哄起来,分成两帮,一帮替王二四夫妇说话,一帮向着冯兰说话。
“哎呦,这是咋回事啊?”三嫂子问。
“好像是冯兰的种子被王二四偷了去。”四大娘回应。
“不是吧,我看一直都是陈三斤背着种子啊,是冯兰要抢陈三斤的种子吧!”
“冯兰那么老实的人,她咋能抢陈三斤的东西?”
“八成是疯了?”
“哎呦我得躲的远点,小心那疯子咬了我家孩子。”
人群将二人围的水泄不通,而二人争抢的时候,就如两条争抢肉块的虎头鲨,人群哗啦啦四散开,如同鱼群。一阵,两只虎头鲨没了撕咬的大动作,又如鱼群般都围了上来。
村长正从当院出来笑呵呵的送客,却见到这样一幅场景,顿时大喝一声“干啥呢!”
被这么一喝,陈三斤与王二四都是一激灵,毕竟做贼心虚,二人互视一眼后,停下了手中动作。
但冯兰却没住手,依旧去抢种子,陈三斤停了手,叫冯兰一把将种子抢回,她笑着,摊开布袋子瞅着种子,嗓音嘶哑道“二五,二五,娘没丢种子,娘可以养你们……”
啪!
一只烧的通红的烟袋锅子落下来,砸在了冯兰的脸上,冯兰的脸上从耳根到嘴边,一道长长的红印记留下,水泡冒出。
冯兰懵了,抬头一看,是村长。
村长凶神恶煞,勃然大怒,伸着烟袋锅子怒指冯兰“俺说没说过,俺家三狗子大婚,不准任何人闹事!”
冯兰被打傻了,本能驱使着她,要点点头。
“俺说没过,你要是敢闹事,俺就剥了你的皮!”
冯兰又一点头,却开始浑身颤抖。
陈三斤一嗤鼻子,得意的笑起来。
村长又道“俺今天,就在这活剥了你的皮!”说着,就要拎起烟袋锅子再次朝着冯兰砸去。
“他三叔!不,村长,不是我,是陈三斤,她偷了我的种子,我才去抢……”冯兰哽咽着,声音并不大,几近于呜咽。
“哎呦娘啊,你咋这么狠心啊,这种子是俺们二四辛辛苦苦赚的钱,加上俺从娘家借来的,才买了一亩地的种子,您可不能为了黑心的王二五,就不要您大儿子了啊!”
都是种过地的人,布袋子里有多少种子,打眼一看就能知道,所以陈三斤故意将种子说出多少,以此证明自己的可信度。
因为进去买种子是直接跟村长买,大家谁也没看见陈三斤夫妇有没有买种子,所以大家都不知,这种子到底是谁的。
是陈三斤起了坏心故意抢老娘的种子。
是冯兰刻意报复被王二五撺掇去偷陈三斤的种子。
都有可能,无法判断。
所以,只有村长知道种子到底是谁的。
陈三斤的眼泪说来就来,这会又坐在地上,拍着地面嚎哭。
“滚起来,俺家三狗子大婚,谁敢哭丧!”村长对着陈三斤立眉一喝,陈三斤就地站起身,垂着头如鹌鹑一样,不敢吱声。
田氏在一边瞅着陈三斤得意一笑。
大家屏气凝神,都瞅着村长,等待答案。
村长填了填烟袋,喝出一口白雾道“这种子,是陈三斤的。”
为啥向着陈三斤,这还多亏了陈三斤偷汉子的功劳,陈三斤早就觉得村长有用,以前嫌弃他年纪大,浑身一股子烟袋油渍味,所以村长几番示好,她也不允。
可后来她想通了,跟谁睡不是睡?二赖子还长癞呢,不也睡了?都一样。
听闻村长如此说,众人纷纷倒戈,指着冯兰唾骂“不要脸啊,连儿子的东西都坑!”
陈三斤趁热打铁“都是那下贱的王二五撺掇的,否则,娘肯定不是这样的,我看,那王二五不是好货,就该关进大狱,骑木驴!”
冯兰的脸色铁青,嘴唇惨白,一阵一阵眩晕中掐住大腿,叫自己保持清醒,不能晕,晕了万一他们欺负二五咋整啊。
“娘,这事你认不认?”陈三斤咄咄逼人,疾声厉色问向冯兰。
冯兰摇摇头,没做过,为何要认?
“好,那我就去找王二五,打个半死后,看她承不承认!”
听闻这话,冯兰一把抓住了正要迈腿的陈三斤。
“哎呦娘,咋了,你认了?还是说要招供王二五啊?”
冯兰惨笑,红肿着眼眶,脸上带着渗血的血泡,啜泣道“是我,是我,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