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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启鸣回到家中时屋内点着灯,母亲为他备了热水和宵夜。
他彻夜难眠,最终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太阳升起时,他照例换上官服前往北镇抚司衙门上工。
临别时他也照例去向父母告别,看到母亲正在为父亲梳头。他的父亲沐浴更衣,似乎又准备出门。
因此白启鸣只是简单说一声“我先去衙门了”,接着便离开。
与他看似镇定自若却实则迷惘麻木的状态不同,白启骞直接把烦躁和憔悴显露无疑,甚至没有进行原本每日早晚都会做的诵读《中庸》。但同样的,白启骞也没有说什么。
“知其不可为,故而不为,难道是错的吗?”
“苟活于世,何以不可?”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可如今世道却已然不允君子……”
白启鸣听到哥哥的呢喃。父亲如沉入泉中的冰块般沉默。
他回忆莫迟雨对他说的话,觉得背后还有隐情,自己并未真解其意——然而却草率甚至应当说是迫切地应允下来。
或许因为自己真的把莫迟雨当做了墨烟的父亲。
当他这样想时,又不觉羞赧以至面颊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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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
下了晚朝,百官离开宫城;商铺做着打烊前最后的生意,农人商人挑担返家。京城街道上熙熙攘攘,烟火起伏,混着孩童的玩闹声、猫狗的打闹声。
莫迟雨的马车轻摇。
墨烟跟在车厢窗外,一步步踩着干冷的石板和夕阳。
“墨烟。”
她猛地回神时,意识到这是莫迟雨喊她的第二声。
她赶忙侧首望去。果然,莫迟雨像是支起帘帐有一阵子了。
他不满地看了她片刻,摇摇头,说道:“上来。”
本是在京城街道上缓行,也不必叫停马夫,墨烟打开门轻巧一跃而上。
马车里有火盆,很暖和。
“坐。”
“是。”
墨烟在莫迟雨对面坐下。用长钳拨一拨炉火。
“这两日已经打听清楚,白问清惹到的究竟是谁了。”莫迟雨看着墨烟,开口道,“原本最好的情况,是白问清曾与督查院某位官员有所仇怨。如若是这样,哪怕那人是都御史本人,事情也还算好谈——不过多费些事。”
“但,其实不是督查院里的人?”
“也不是另外两司,自然也不是锦衣卫。”
“如果是这样,那人须是官越二品的大人物,才能够差使得动都御史。”墨烟思量着,很快明白过来,“督主,您是说——”
莫迟雨点点头:“我们现在正是要去拜访次辅,建极殿大学士杨维祥。”
“杨大学士?”墨烟还记得从前顾四告诉她的那些话,杨维祥是在朝中与莫迟雨和首辅申文渠时常对峙交锋之人,“他与白问清有什么过节?”
“大约也是与从前圣上整顿兵部那事有关。至于详细纠葛,并未有人打听来。”
莫迟雨意识到墨烟对那杨维祥毫无了解,于是简略解释几句:
“早先年先帝在世时,杨维祥一心忠于先帝首立的皇太子,曾是太子党内的名人,故而后来长久不得盛宠,从礼部尚书被降职为通政使司的三品通政使。但后来他在兵部一事上摸准了圣上的心思,在圣上还犹豫难断时便率先呈上一封弹劾兵部的奏疏,并鼓动当时任督查院左都御史的夏珏加入,再纠集六科给事中进言——于此一举击垮兵部和兵部背后的首辅,亦取得了圣心。”
“既然如此,他与白问清曾经有过过节确实不足为奇。”
莫迟雨点点头。
“督主,您是要直接找他谈?”
墨烟眼里浮现出不安。
“白天我已亲自去找过左都御史。”莫迟雨说道,“他坚持奏章不能改动。但他说的是‘白问清其人与裕平王确有勾结,实在不便剔除’。”
“都御史是说,其他人的‘有无’可以商量,但白问清不行?”墨烟吃惊地问。
“是了。他表达得足够清楚了——若是我们不能与要求他的人谈妥,他就不便动笔。显然如今督查院被杨维祥和夏珏吃得死死的。”
“可……”
“动用其他两司是不明智的,掀起朝论亦然。”
墨烟低下头:“是。”
“举动越小越好。”莫迟雨看着她,面色平静但眼神锐利,“墨烟,记住,若是非要把手伸进泥水之中,自然弄脏的地方越少越好。至于局势究竟是泥水还是火盆,自己在做的事究竟是插手他益还是火中取栗,必须要想得足够清楚。”
“督主愿为白侍郎操劳走动,此恩墨烟必定回报。”
墨烟眼睑微垂。
“与你何干呢?”莫迟雨笑了笑,笑意嘲讽却无所指,“不过既然你这样说了,你就要好好儿记在心里。你知道我是从不会忘记讨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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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维祥刚过知天命之年,在朝中正是位极人臣的恰当年岁。身为次辅,兼任礼部尚书、大理寺卿,可以说是兢兢业业、尽职尽责。
他生就一张青黑严峻的面孔,脊背微微佝偻,须发尚未灰白,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为年轻。
墨烟此前不曾见过杨维祥,只是有所耳闻,自然也不至于把他想得太过可怕。
如今一看,不知是否是因为心里本就慌张的缘故,觉得他很是威严慑人。
“莫厂公。”杨维祥不失礼节地行了礼,随后面带嘲讽地说道,“莫厂公光临寒舍,着实出乎意料。”
这样说着,将莫迟雨请入偏厅小坐。
“不知莫厂公来此,有何要事与我相商。”
“并非要事,耽误大学士了。”莫迟雨客气一句,随即便快速说道,“是关于此次督查院呈递的宁王谋逆一案调查卷宗。”
“不喝茶?”
“不必。据闻左都御史在写就那封卷宗之前,曾与您有所商议。”
“那也好,恐怕莫厂公喝不惯我这儿的陈茶。强邀却是不妥了。”
杨维祥不苟言笑。但话语间或贬损或思量,喜恶分明。
莫迟雨神色丝毫不变。
杨维祥摇摇头,说道:“厂公有所不知,左都御史在国子监时便是老臣的学生,常常将写就的文章交于我品鉴修改,这回自然也无例外。且此番圣上吩咐我协理谋逆案调查一事,我自当殚心竭虑,处处留心。”
“自然,我并不怀疑大学士呕心沥血,一心为公。只不过偶有偏倚疏漏,也是人之常情。依我所见,奏章所呈名录或有不妥之处。”
“不妥?”杨维祥眯了眯眼睛,忽然震声道,“这便是你们司礼监擅自扣留众臣奏章的托词?”
莫迟雨听此质问,朝后靠上椅背,掸弄袖口皱痕。
“此话我需得辩解。”他漫不经心地整理了一下扳指和护甲,“司礼监扣下奏疏,就是因为章文略有不妥之处。而我既来此拜访,便是为了说明何处不妥。”
“那么,究竟是何处不妥?”
“白问清等人。”
杨维祥收起方才表现出的怒意。
“白问清……等人?”
“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