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迟雨看着白启越,笑了笑。
他接着:“督查院的那份奏章不过是第一封起稿。就算圣上御批几笔,也还要大理寺核查。大理寺的人,同旁处没什么两样,各个儿都是要吃饭的。等到一番核查下来,名单上的名字十之六七都会大改。”
起稿?
墨烟忽然感到有些古怪。
确实。她已经记不太清“从前”自己看到那份督查院奏章的时间到底是第几月的第几日。但她记得很清楚,那份奏章是较为正式的结案卷宗。
话回来,似乎确实早了一些。
这会儿,京城里还不到将要落雪的日子。
莫迟雨继续道:“名单上的人,其中大多根本未经审问查办,不过是随便抓了些与宁王确有往来之士,弄出几份口供而已”
墨烟发觉,莫迟雨似乎有意把事情往轻松容易了。
她有些茫然。
“而且奏章要走到圣上眼里,期间必然要经过司礼监,司礼监自然会把事情透给锦衣卫就算没有当即透给锦衣卫,圣上稍后也会私派厂卫调查名单上所记之人,您必定是会听的。万一白佥事真没有听闻,想必,那些人也会上赶着放出口风让您知道。”
之前的茶水已经半温了。
王燕上前为三人换上热茶。
莫迟雨端起茶盏:“如此一来,对于谋事者而言,名字本就是写上去容易,撤下来也容易。岂不就方便施恩于您了?”
莫迟雨低头喝茶。
坐在客座一侧的白启越始终不发一语,只等着听莫迟雨的话。
他似乎并不打算在今夜就明确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
莫迟雨明白对方的心思。他缓缓放下茶盏,接着道:“若是再往深里论,便多是猜测了,本督也不知方不方便同白佥事讲。”
白启鸣望着他的大哥,似乎希望大哥能些什么。
但到底,白启越只是客气几句,起身告辞。
“往后若事情有变,望莫厂公仍愿赐教。启越在这厂卫之中是初来乍到之人,多有不察,还请莫厂公恕罪。”
莫迟雨点点头。
“不必客气,本督自是能帮便帮,在所不辞。”
墨烟陪白家兄弟出去。
因着是在莫迟雨的宅子,方才又聊了一大堆严肃的事,白启鸣也显得沉默寡言。
走到大门外,墨烟拉住白启鸣,对他:“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商量,通我转告督主。对了,你们应当还没有将此事告诉白侍郎吧?”
白启越站在两三步外看着他们。
白启鸣点零头。
“能妥帖解决是最好的。”墨烟赞同道,“不必让白侍郎太操心。”
“嗯。”白启鸣露出笑容,“诶,记得别忘了下回到我家喝茶。”
墨烟笑了笑。
白启鸣或许视之为同意。
但墨烟已经下定决心她绝不会再跨过那扇木门。
她还清楚记得从前杨维祥的那番话:莫厂公试想,假若我知道您的近侍曾经几次三番出入白问清家中,那么我何以认为他真的与朝政再无瓜葛,既而又怎能断定他真的不再与裕平王有所往来?
从前,是墨烟害了他们。
至少她在那其中发挥了恶的作用。她早该惩罚自己,可她那时却假装对此视而不见。
而今,就算往后白启越作为锦衣卫指挥佥事决定为莫迟雨效力,她也不想再让自己的灾厄侵蚀到那方温暖的院。
白启鸣跟在兄长身后。等到走在安静的戴翎桥上时,白启鸣问道:“大哥,你是不是不太相信莫迟雨?还是,您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做决定?”
夜禁时分,四下寂静。
白启鸣富有朝气的嗓音此刻显得格外清脆,顺着风声拂过河畔两侧只剩枝条的垂柳树。柳丝在黑夜中轻摇。
白启越笑了笑,将声音压得稍低些,缓缓问道:“今日莫厂公分析的第二点,你有没有想过?”
白启鸣上前一步,与他站得更近些。
“我觉得莫厂公的很有道理。比我自己想得要更加细致一些。毕竟,爹爹辞官的时候我还太,很多事情我都是不知道的。”
“我不是这个。”白启越露出半是恨铁不成钢、半是无可奈何的微笑,“我是指,莫厂公所言,其实反过来用在他自己身上也是一样的。”
“什、什么意思?”
“打个巴掌给个甜枣。莫厂公暗示有人想要用这种方法拉拢我。但或许正在这样做的人,其实便是他呢?”
白启鸣愣住了。
“可……”他“可”不出个所以然。
白启越道:“所以,今日还不能急着表忠心。万一是着了人家的道,岂不是我们给爹爹丢脸了。你我二人虽如今在锦衣卫之中任职,可其实都是新人,这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我们还是要谨慎行事。”
“既然不是来求莫厂公相助,大哥今夜特意拜访一趟是为何?”白启鸣有些不解,“就只是为了感谢他及时相告?”
“无论莫厂公究竟打了什么算盘,感谢自然是要感谢的。”
白启越顿了顿,接着将声音压得更低。
“启鸣,你再想一想如果真如莫厂公所言,是有人意图施些手腕,将我拉拢过去。那么那些人自然不会一直干等着我想起他们来。万一我就是一根筋,想不起来呢?实话,还真是如此,我至多只能猜个七七八八,并不敢确定。”
“左不过是看厂卫不太顺眼的那几位内阁学士……”
“或许如此吧。”白启越叹了口气,“但我们既已落在下风,之后就得更为慎重。今日奏章刚刚上呈,后脚我就去找莫厂公,本身便是一种态度。接下来,若是真赢那些人,只需等着他们上门来便是。”
“原来如此……”
白启鸣总算明白了兄长的打算。但他的想法更为直接简洁。
他很快问道:“可若是那些人,单纯就是想害爹爹呢?要是没有莫厂公相助,我们对这些事情根本一窍不通,更别提家里都没几两可以拿出来用以疏通的银子。大人物眼里,这件事或许好做,可换了我们,或许就不容易了。”
白启鸣这些话,显然非常真诚,而且下过一番决心。
他表达出了自己为了父亲、为了家人,愿意去做任何事的决意。
他很年轻。
或者,他本性里的纯良和直率尚未经过打磨。可以白启鸣是一块璞玉。璞玉本身便很美,打磨有时会令璞玉更美,有时却会将一块石料毁掉。
“大哥?”
白启越轻轻摇了摇头,甩开这些忽如其来的愁绪和顾虑。
他望着弟弟,回答道:“无论事情背后的纠葛到底如何,到底是南是北是东是西,我们的做法很有可能确实完全相同。但知或不知道真相,却决定了日后我们踩的台阶是实是虚。启鸣,这个位置不低,我们摔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