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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国东南五岭山脉一带的山,就像被人赶着的一个挨着一个的羊群。这里的山没有峨嵋之秀丽,没有华山之俊伟,没有泰山之磅礴。这里雨水多,一年曾有过连续下雨六十天的纪录。在充沛的雨水滋润下,到处满目葱茏,泉水叮咚。群山之间沟沟壑壑遍布着小河小溪。最让人称奇的是山有多高,水亦有多高,人居住亦有多高。远远望去似乎并无人家,走近了转过巨岩,一户或两三户人家便隐在竹林树丛之中。

开车从灏州市出发沿着通向乌龙县的县级公路行驶三十公里来到芙蓉镇,再沿着芙蓉河岸那条水泥路,往上游走二十多公里,在两山之间有一片开阔地。这片开阔地有个诗意的名字叫石榴湾。石榴湾有一个古老的村子叫陈家庄。

解放前,整个石榴湾的土地都是山外两户大地主家的,陈家庄的农民只能租地主家的地种,日子过得很苦。

你若从这里山脚下那条小徑路过,或许你会听到山坡上传来那古老而苦涩的歌谣:

陈家庄哟陈家庄,

东家收租狠心肠,

一年汗水三斗米

十年里来九年荒。

娘呀娘,娘呀娘,

养女莫嫁陈家庄,

哎哟哟,餐餐嗦米汤,

嘴巴要嗦长,要嗦长。

解放后,这里的农民分得了土地,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整个石榴湾人对***,共产党有很深的感情。

石榴湾不仅山水秀美,这里山山凹凹的地底下埋藏着让人眼馋的财富。已探明的钨、锑、金、银、铅、锌矿储量居世界首位,是我国矿产中的皇冠。

石榴湾面西的山顶上有两座象牛头一样的小山头,故称之为牛头山。牛头山在这满目葱茏的群山中,却并不葱茏,表面的岩石经过历年的风化已经变软变松,长着灌木和杂草。植被不多的山峦,远远望去是一片泥褐色。自从五十年代初,我国在石榴湾建了一家大型的国有矿山企业——牛头山铅锌矿之后,这个荒蛮而幽深的山区便有了难得的热闹。铅锌矿与陈家庄隔河相望,历史上这两个革命最彻底的阶级——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和谐相处。矿山初建之时,修公路、建厂房,农民兄弟毫不吝啬鼎力相助,出人出力,出土地。那时候没有强拆这个词。天旱地涝的时候,矿山上的工人们出手相帮,派出技术人员,动用抽水设备帮助农民兄弟抗旱排涝任劳任怨。建国初期从****到基层平民都忍着饥饿大干社会主义,那时候确实不富有,但那种工农一家亲的友谊确实是一段值得怀念的岁月。

改革开放后,国家逐步向私营企业开放矿产资源的采掘。私企大举进驻牛头山,全国各地追逐财富的人群蜂拥而至。私人老板把国有企业许多废弃的矿井买下了开采权。牛头山面西的山坳和缓坡上,竖的、斜的、平的,依地势而异分布着上百家私人矿井。高高的井架,露天选矿场下面的尾砂池,低矮的简易工棚到处都是,废石矸堆,污水横流,混杂而繁乱。私企老板发明了各种简单实用的采矿和选矿方法,甚至买几块毛毯,挖几口水池,装上抽水设备就是选矿厂。效益比拥有先进设备的国有企业还好。在金钱的驱使下,生产力达到了极致。

财富和罪恶有时候是一对孪生兄弟,产生巨大财富的同时也往往滋生罪恶。巨大的财富使这里演绎着生与死的故事,上演着人性和兽性的搏斗。不同的人诠释了不一样的人生。

那些用废矿渣铺的简易公路上行驶着各种车辆,有名贵的宝马,奔驰小车,还有大货车,小四轮,拖拉机。来来往往,尘土飞扬。

国有铅锌矿已经没有了过去的辉煌,在退化,在消失。矿里的领导们带着女秘书五湖四海,深圳珠海,到处考察去了。国有大型选矿厂里众多的大型选矿设备只开了一台,慢悠悠的转着。两个工人在看一本金融杂志,认真地研究银子k线上的涨跌。工厂大门口一个上年纪的保安在晒太阳,闭着眼似乎睡着了。一切是那样悠闲,只听到那台选矿机床发出‘哐当,哐当’低沉而有节奏的声响。

小河从峡谷中湍湍而出,绕着陈家庄画了半个圈之后河水由湍急变得潺湲起来。原来清亮的河水现在变成了铁褐色。站在山坡往下望,陈家庄老旧的青砖青瓦的屋子中间矗立着一幢幢的具有现代感的别墅,就像一篮子烂土豆放了些红石榴特别的耀眼。

往上追溯五代,陈家庄有两个房族繁衍生息最快。一房是高公,另一房是正公。陈元兵家族属于正公的后代。陈元兵有六兄妹。两个姐姐,一个大哥,还有两个弟弟。本来房族就大,如今兄弟又多,这在陈家庄毫无疑问是一个强势的家族。在他们四兄弟中,陈元兵是最有主见的一个。他头脑灵活,处事圆滑,而又精于算计。陈元兵曾任乌龙县水口林场水电管理站站长。一九七年以前就经营着一家五十多万元的合作企业。在当地算得上是一个能人。自从政府对民营企业开放采矿权之后,陈家庄二百多户人家有百分之十靠挖矿为生。陈元兵把企业卖了,把资金投入采矿。现在,牛头山聚集了五十三个采矿企业,而陈氏兄弟就拥有其中的五个铅锌金矿。农民出身只有初小文化的陈元兵,能获得如此成功已属本地的姣姣者。陈元兵在乌龙县有很好的政治资源和人脉关系。他是县政协委员和人大代表。

陈家庄另一个能人陈广秋是高公的后代,此人心狠手辣,是一个能把事情做绝的角色。陈光秋是真正的爆发户,他两年前买了部二手拖拉机跑运输赚了点钱,半年后把拖拉机卖了,买了部中巴车。这两年他组织一帮人开矿,抢占资源不择手段,势力越来越大,钱也越来越多。名利场上几年的腥风血雨,使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在灏州再大的老板在官场上没有后台,也就是一个屁,甚至还算不上一个响屁。他一方面不记成本的结交权势人物,本人也在灏州市政协混了个委员。另一方面却又纠集收买社会上一些游手好闲,逞强斗狠之徒,干些巧取豪夺,强买强卖的勾当。

农历月的一天,临近傍晚,陈家庄显得异样的宁静。太阳的余晖从牛头山后面射向天空。山顶上的天空更加幽蓝而明静。远处的山峦朦胧起来,老旧的青砖青瓦的屋顶上,一只落单的乌鸦站在屋脊,伸长着脖子落寞地望着天空,余晖把乌黑的羽毛染成了金色。

那些老旧屋子之间的路很窄,用石板铺的小路弯弯曲曲,潮湿而幽暗。不少地方路上石缝中的杂草遮住了路,偶尔有蝈蝈从石缝中一跃。隐没在杂草中。

爷已经吃过晚饭了,此刻他正用长长的竹扫把‘唦——唦’扫着槐树底下的枯叶。把枯叶扫拢一堆打火点着,再在上面盖些干了的杂草和泥土,用大蒲扇‘噗嗤,噗嗤’扇着。灰白色的烟雾弥漫开来——他用这种最古老的方法驱蚊。扫完地,又在地上、石墩上洒了水,这样便感觉凉快些。夏天,天黑之前爷都很认真地做着这些,他赤着背弓着腰,古铜色的脊背在暗光下一闪一闪。

爷住在村子的南边。这里有几棵老槐树,又挨着河,清凉的河风沿着峡谷中的河道吹来,夏天的晚上特别凉快。从爷记事起,每年夏天,村里的人都会到这里来乘凉,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只是几十年以前,做洒水扫地的事是爷的父亲而不是爷。那时候,吃了晚饭,大家便拿把扇子提把小竹椅,陆陆续续来到这里。男人一堆,女人一堆,相隔不过数十米。男人们不拘礼节,有的讲笑话,有的摆龙门阵,有的很少说话,只是湊个热闹,图个凉快。最受欢迎的就是五叔,他会讲《西游记《三国演义。在另一边的女人则小声说话,时而发出吃吃的低笑。

如今没有从前热闹了。一部分年轻人外出打工,一部分年轻人在矿上挖矿。常年在村子里的都是些老人、小孩。唯一两个还在村里的年轻男人,一个又聋又哑,一个长年流着鼻涕,见人呵呵傻笑,村里人都叫他憨子。让人怀念的五叔已经不在了,他死于一次矿难。只有几位老人还保留着来这里聊天的习惯。

爷自从他的外甥在灏州当了大干部之后,常有县里的干部开着小车来看望他,村里人都说他有福气。

来顺的父亲是爷的大哥,五年前就去世了,现在来顺住爷屋子的斜对街。他左手拿着烟杆。右手摇着蒲扇,正朝爷的住处走来。大集体修水库时,一块石头正好砸在来顺的右脚踝上,落下了残疾,走路有点瘸。村里的石板路常年失修,有些石板被缺德鬼撬走做了鸡窝,留下一个个豁口,他跨过一个豁口时差点摔倒,手里的烟杆摔出老远。“操——啦。”他大声地骂了声,捡起烟杆,用扇子在光光的腿上狠狠地拍打了几下。赶去那些跟着人叮的蚊子。他往后瞪了一眼跟在身后的老黄狗,黄狗用不解的眼神望着他。

来顺来到爷屋前面的槐树底下,吹了一下槐树底下的石墩,坐下几分钟后又陆陆续续的来了几位大爷。大家都天天见面,也不打招呼,拣个地方坐了,‘啪啪’打着扇子。

爷从屋里提了半壶凉开水放在屋檐下。然后问来顺:“唉,来顺,都说你大姑娘冬翠不念书了,现在哪里?”

“交不起学费呗,去了芙蓉镇一家饭店打工。”

“可惜了啊,冬翠又好看,又乖。成绩也好,都说她有天分。”六爷吸了口烟说道。

“有什么办法,冬翠,滿翠两个人读书要六千多呢,负担不起啊,唉。”来顺叹了声。

其实,来顺也不是很老。他生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叫冬翠,小女儿叫满翠。

生产队时期,来顺靠摆渡为生。村里人在村前的渡口坐他的小船过河。每天给他记十分工。改革开放后他收每人一毛钱,生意不错,他也整天笑眯眯。去年,村里的矿老板陈元兵捐了笔款,在村前修了座钢筋水泥桥,来顺摆渡的营生就不能再干了。家里少了笔经济收入,靠几分薄地过日子,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来顺整天叹气。

冬翠不肯再读书了,她说,爸妈太苦了,她要为妹妹挣学费。为此去芙蓉镇找了份事做。冬翠很懂事,嘴巴又甜,看到爷总是爷爷,爷爷地叫。爷有两个月没看见冬翠了,总记挂着她。

“就六千多嘛,总是可以想办法的。一个活人难道就让尿给憋死?你也不是很老,可以在矿上找份事嘛,学费不就有了?”爷为冬翠的学费操着心。

“去矿山?我能做什么,他们都嫌我年纪大了,不让我下井。”

“你去过矿山?”爷又问。

“嗯,去过。我还去找过陈元兵呢,我想去他矿里的食堂做饭,他说,矿上不缺做饭的。”来顺吸口烟,又咳了声,“哼,还不是嫌我老了。”

来顺有些愤愤然。

爷在腿上‘啪’的一声拍死个蚊子,没有了烟雾,蚊子就来了。他从竹椅上站起,用扇子‘噗嗤,噗嗤’扇了几下火堆,扇出些烟雾来,坐下后说道:“现在没文化不行啊,昭辉那小子,只读了初中,当初我也是穷啊,没让他念高中,如今在外打工只能做些苦力活,工资又低,现在我想起也后悔,耽误了孩子啊。”

昭辉是爷的儿子,现在广东一家工厂打工。很久没回来了。

陈来顺说:“你上次不是说,你外甥在灏州当大官吗?你也不去找找他,让他给昭辉找份好工作,放着现成的门路不走,可惜啊。”

“你说的有道理,可我怎么向庚儿开口呢,我姐那时候人口多,家里困难,庚儿读书我也没怎么帮助,如今有了出息,就给他添麻烦。唉,唉,只是我家那时候也穷啊,也没法子帮他。”爷虽然嘴巴是这样说,但他心里已经有了去找庚儿的打算。

说到爷的外甥,很久以前的往事便浮现在来顺的眼前:爷的外甥乳名叫庚儿,官名叫朱长庚。来顺不但认识,而且还很熟。庚儿比来顺小十来岁,小时候常来他舅舅家走亲戚,要来顺带他去河里抓鱼。常常跟在来顺的屁股后‘来顺表哥,来顺表哥’的叫,记得有一次,晚上他带了庚儿,撑船顺流而下,那时候山区的夜晚静悄悄的,两岸是朦胧的山影,河水在月光的映照下泛着光波。河虾时而从水面跳起,落下时发出‘咚’的一声脆响。来顺撑船绕过河中的浅滩,沿着靠岸的深水区来到河道下游的拐弯处,这里有一棵古杨树,还有一条小溪从这里汇入小河。来顺把船系在古杨树下。把那种用竹竿撑开的‘搬网’静静地放在水里,十多分钟起一次网。那时候河水没污染,每次起网,小鲫鱼,小鲤鱼很多。庚儿高兴得跳起来……

来顺想着,正要说话,六爷转向爷,问:“老,你那外甥很久没来了吧?官做大了,早把你这个舅舅给忘了。”

“你又瞎说,庚儿去年还来过呢,那时候村前的桥刚修好,他把车就停这里哩,打句招呼就走了,你们没看见。”

“你对他那么好,他应该常来看看你,心里还是没有你啊。”六爷又说了句。

“你总是乱说,”爷有些生气“唉,他事情多。究竟当个什么官他也没告诉我,听我姐说,他在一个叫什么委的部门,我们地区的干部都归他管着呐,去年把隔壁县的公安局长也‘规’了,‘规’,你懂吗?就是抓的意思。”一说到这,爷的精神就长了几分,说话的声音也响亮很多。

几位老人又东南西北地瞎扯了一阵,时候已经不早了,没人再说话,几位老人闭着眼,啪啪地打着扇子。老黄狗闭着眼趴在石墩的旁边似乎睡了。

来顺打着哈欠:“你们坐吧,我要睡了。”

几位大爷都站起,用扇子拍拍屁股,步履蹒跚地朝自己的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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