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头山铅锌矿曾为我国国防工业作出过巨大的贡献。近万名工人及他们的家属在这里繁衍生息着。这里有子弟学校,有粮店,有商店,有医院——曾经是山区村民羡慕的地方。附近农村的姑娘们担些自留地里的蔬菜瓜果,鸡蛋红薯到这里来赶早市,她们看见那些穿着干净整洁,白白净净,浑身散发着香水味的旷工家属,心里很是羡慕。
矿工生活区旁有个几户人家的小村子。村子里有个叫周枣花的姑娘长得如出水芙蓉,水灵漂亮。六十年代矿里每周的星期六都要放电影,大礼堂前面有一片开阔地,电影机通过礼堂的小窗户,投射到挂在礼堂前面的幕布上。每个星期六,周枣花便会与村里另外几位姑娘早早地洗了澡,换了衣服结伴着去看电影。她们周围总会有几个年轻工人,开始是大胆看过来,后来大声说话引她们搭讪,她们也不搭理,只是用手掩了口吃吃的笑,再后来几个年轻工人便拿了凳子来请她们坐,半年后周枣花嫁给了一个叫首之焕的年轻工人。第二年,周枣花生了一个男孩,取名叫首文化。
六十年代初,首文化没上几天课,小小年纪竟然也学会了社会上的不良习气。
矿里没有初中,首文化小学毕业后,只能去芙蓉镇中学读书。只读了一年就被学校开除了。原因是经常打架和旷课。他爹拿他没办法,“唉——唉”地叹气。首文化不读书,整天在社会上游荡,他爹生怕他闯祸,于是送他到了常林县老家交给在县城当语文老师的叔叔。在他叔叔的管教下读到了高中毕业。也许是受叔叔的影响,他特别偏爱语文。看了很多的文学名著。参加高考时却因数、理、化成绩太差而没能考上大学。刚满十岁那年他回到了牛头山。俗话说“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首文化满以为回矿里能顶替他爸的职在矿里当名工人。没想到正遇上改革开放,企业改制。矿里欠银行很多钱处在半停产状态,首文化成了待业人员。周枣花和首文化原来本是农村户口,前几年矿里领导为了照顾老工人,为周枣花和首文化办了‘农转非’——那时候,中国人有吃农村粮和吃国家粮之分。能吃上国家粮那确是国家的恩赐,无论是天灾人祸,一吃上国家粮每个月都有几十斤大米的配额。虽然每斤要收一毛三分钱,但按当时的物价却相当于白给。吃农村粮要想成为吃国家粮那是比登天还难的事。可又谁能想道呢,首文化和周枣花办‘农转非’还不到一年,国家取消了粮食配额政策,城市人购买粮食一律按市场价。大米的价格一下涨到一元多一斤。粮食涨价,猪肉、蔬菜也跟着涨。周枣花和首文化那份地没有了,一家三口的生活只能靠首之焕一人的工资维持。那份艰难就可想而知了。真可谓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首之焕想起那次‘农转非’连肠子都悔清了。没办法,首文化去芙蓉镇找了份事做。后来与矿里的几个待业子弟去了广东。去广东的几年,回来过几次,拿了些钱给父母。等他一九九七年回家的时候。首文化在众人的眼里已经不是那个羁骜不驯,只会耍横的犟小子了,高高的个子,干净清爽的平头,轮廓分明的脸上常挂着微笑。他说话礼貌和气,见了长辈,同学,也会先打个招呼。然后递过来一支烟。更加使人迷惑的是,他这次是开着小车带着手机来的。那时候的手机却是稀罕物,拿手机的都被叫作大款,那是身份的象征。穿着也讲究。还学会了吸烟,而且吸的都是那种高档烟。据有些人说还给了父母一大笔钱。
首文化发大财了!这是所有人的说法,不过首文化是怎样发财的?坊间的说法却有好几种,有说他和人开赌场赚了大钱,有说他与人走私金子银子发了财,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一九九七年,世界上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中国收回了香港,香港回到了祖国的怀抱。另一件是亚洲金融风暴。此次金融风暴开始于泰国,当时的泰国政府觉得香港回归,岛上人心涣散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决定要和香港竞争香港金融港的地位,要把泰国建设成东南亚乃至整个亚洲的金融中心。
为此制定政策允许外国金融机构的资金自由进出泰国而不需要得到央行监管,并把泰铢美元汇率从固定定价制改为市场浮动制。这个政策一出,大量的以美元为主的海外资金蜂拥进入泰国,以低息为诱饵大量出借给泰国的企业和个人。但是泰国人并没有拿着这些资金进入实业领域,泰国富豪拿着这些低息借款放高利贷吃利息或者炒股票炒地皮,而泰国老百姓拿着这些借来的钱花天酒地。仅两年时间泰国经济完全泡沫化,土地价格节节攀升,股票创新高,老百姓借钱买车买房,硬是制造出了一片歌舞升平市场繁荣的假象。
世界上是没有免费午餐的,这实际上是华尔街下的一盘棋,以索罗斯领头的华尔街金融巨鳄做的第一步是向全球各个金融机构拆借泰铢,大量抛售泰币,这一步他们其实是亏钱的。这时候泰国央行想通过购买泰铢稳住汇率,可是泰国当时外汇储备只有330亿美金,那真是杯水车薪分分钟就烧没了。
泰铢汇率一跌,那些以前借钱给泰国人的欧美金融机构纷纷催债要求泰国人提前偿还贷款。引起了银行挤兑,股市狂跌,房契地契从以前的显示财富的硬通货成了一张张无人问津的白纸。华尔街金融巨鳄贪婪的取得各种抵债资产并以极低价格买入股票、土地、酒店、办公大楼和大型企业等优质资产。
随后,金融风暴很快从泰国蔓延到了东南亚国家,印尼、马来西亚、菲律宾等国,这些国家的基本情况都与泰国类似,金融巨鳄们横扫了东南亚,集聚足够的资本开始向香港发动进攻。但国际炒家低估了大陆,更低估了香港。香港本地资本纷纷喊出“保卫香港”的口号,并开始大量购买香港资产,维持资产价格。国际炒家在香港和大陆合力狙击下损失惨重,加上俄罗斯悍然宣布债务违约,金融风暴后续乏力,宣告结束。在这次金融风暴的冲击下,中国经济不免也受到了影响,特别是矿产品价格狂跌。牛头山的矿产品买不出去,工人发不出工资。
矿里有一位耿友旺的老工人,妻子原在矿里的劳动服务公司上班,现在劳动服务公司撤了,也就只有做点临时工帮衬家里。家有两位老人,还有三个孩子读书,全靠他一个人的工资生活,矿里工资发不出,一家人吃饭都是问题。耿友旺挖了半辈子的矿,人又老实,向别人借一次钱最多也只能维持十天半月,为一家人的生活他愁得头发都白了。一天夜里他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觉,明天一家人吃的还没着落,除了抢、偷之外,他什么办法都想过了,借是没办法再借了,熟人见了他就绕着走。他想去找工作,但老人,孩子吃什么呀。他房子的后面有块红薯地,打开窗子就能看见。他曾几次动过去那里挖红薯的念头,每一次都在心里骂自己,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呢,饿死也不行啊!天就快要亮了,他起来开了窗望向山坡上那片红薯地,那里黑黝黝的。他长叹了声,便拿个装米用的袋子和一把小锄悄悄地来到了家属区后面那块红薯地,挖了半袋子红薯,到家里心还嘣嘣地直跳。第二天,耿友旺蒸了一锅红薯,那种红皮黄瓤的红薯确实好吃,两个孩子吃得额头冒汗,直说好吃。就这样耿友旺又去挖了几次。耿友旺原是个本分人,只是生活所迫,才做这种见不得阳光的事,他心里不安起来。于是他打算与主家说清楚,今后算钱给人家。这样一来心里面也就淡然了。下次他就白天大大方方地去地里面挖了。
再说这块红薯地是陈家庄陈杰的,他的妻子叫何芳,是石榴湾小学的老师,还是耿友旺小孩的班主任。陈杰已经发现地里的红薯被人挖了,开始不怎么在意,在农村红薯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接连被人挖了几次,心里当然也就很生气。陈杰当过侦查兵,他有意要找出这个人是很容易的。
上午,耿友旺把红薯挖好,抖除泥土把红薯摘了,再把薯藤收好放在土边,然后把红薯一个一个的装进袋里。他不慌不忙地做完这些。还没有走的意思。在地头坐下来休息。那从容的样子就好像这地是他自己的一样。实际上陈杰蹲在地头的那端看了他很久了。陈杰认识耿友旺,知道他是个厚道人。怎么也没想到偷挖红薯的会是他。
陈杰站起来,走到耿友旺的跟前。说道:“原来是你在挖我的红薯哦。”他本想说‘偷’,话到嘴边又改成‘挖’。
耿友旺马上站起来说道:“兄弟,这地原来是你的,真都不起,家里揭不开锅了,实在是没有办法,我不会白要你的红薯,我会给你钱的,兄弟啊,帮我度过这个难关。”
陈杰问:“老兄,你家里出什么事了,竟到这步田地。”
“唉,兄弟啊,”耿友旺心酸的说道:“两个老人,两个小孩,加我们夫妻两,我家有六口人,以前我工资加奖金,我妻子也有工作,一家人的收入也还可以,前年妻子的单位撤了,从今年四月以来矿里就发不出工资了。”
陈杰问:“工资都没发,你们吃什么?”
“唉,到处借。这几天就靠这里的红薯救命”
“真没想到,怎么会到这种地步。”陈杰听了,惊得下巴都要掉了,说道:“这块地的红薯都归你了,不够再给我讲一下。你们这种情况应该向政府反应。”
耿友旺对隔壁的工人说了这件事,后来全矿都知道了,也引起了上级领导的重视。后来市里由财政拨款暂时解决了部分工人的生活问题。
首文化也知道了这件事,他去了耿友旺家里,拿出五百块钱给耿友旺。耿友旺抖着手接了,眼里有了泪花,嘴巴颤动着说不出话。首文化在他家里坐了一会儿,从耿友旺那里还了解到目前矿里下岗工人不少,这部分人大都生活困难。他便萌生了办矿的想法。他想:很多外地人到这里办矿都发了财。自己何不把这部分人组织起来,一来自己能够再赚些钱,二来可以解决下岗工人的生活问题。他把自己的这个想法当时就给耿友旺说了。耿友旺听了非常高兴。
回到家里,吃饭的时候首文化说道:“爸,我打算办个矿。”首之焕用吃惊的眼神盯着儿子看了好一会说:“你小子才有了几个钱,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是吗、你知道开矿要多少钱吗?再说了就算你有钱,你也不是开矿的料,那要靠山,要关系。要有人撑腰。你呀竹笋子才露尖,嫩得很呐。我说呀,趁你的那点钱还没花光,早一点成个家吧,昨天就有人与我说起淑贞姑娘,你与她从小认识,她爸与我们还是老乡,知根知底。我看你与她挺合适的。”
首文化本想与父亲谈谈开矿的事情,没想到父亲把话题扯一边去了。他心里有点想笑,他觉得父亲一点都不理解他。但他不想与父亲赌气,他已经不是与父亲赌气的年龄了,他要说服父亲,父亲在矿里人缘好,与父亲一起从常宁老家招工进矿的那批工人,有些当了矿长,有些成了工程师,父亲也是干了多年的队长。整个牛头山的采矿权都是属于牛头山国有铅锌矿。要想取得矿井采矿权,必须与牛头山国有铅锌矿签订合同,他希望这件事能得到父亲的帮助。
想到这里,首文化尽量表现出很懂事,很听话的样子,以少有的亲昵语气说道:“爸,交女朋友的事我答应您,但办矿你得支持我。”
其实,淑贞读小学与他还是一个班呢,他还剪过人家的小辫子,淑珍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理他。后来见了面首文化主动与她打招呼,她终于也会与他说上一两句,或冲他笑笑,毕竟是小孩子的恶作剧,她早就不计较了。前几天,在矿里见到淑贞,几年没见她已经出落得一表人才,微风中秀发轻扬,衣袂飘飘,宛若姣姣仙子。浑身上下透着成熟女人的韵味,她对他特别热情,说了很多的恭维话。
首之焕听到儿子同意与淑贞谈朋友,脸上有了喜色。说:“只要你规规矩矩地成个家,为爸的那有不支持你的道理,只是你那来这么多钱啊,开矿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闹着玩。”
“爸,你听我说完,我做了充分的准备。先给你说说资金问题吧,我自己能拿得出来的有三百多万,另外我还可以向别人借一点。钱的事你不用担心。”
他爸爸听见有三百多万,又惊又怕,瞪着眼看着他,说道:“你哪来这么多钱,你小子,这些年你在外都干了些么子事?”
“爸,你儿子小时候是调皮,常与人打架,你不要老眼光看人好吗,我可从来没干过偷扒摸抢的事。你放心吧,这些钱都是自己的血汗钱。”
首文化见他爸没有作声,仍然用狐疑的眼神望着他,于是又接着说:“我们矿现在是什么情况你比我清楚。矿里吃闲饭的人越来越多,有点关系的都不下井,现在精简人员很多老工人都下岗了,我们矿的那位耿叔叔的事你应该听说吧,不是到了绝境,他怎么样都不会去别人地里挖红薯吃啊。幸亏这位农民心肠好。我听了这件事好心酸。爸,我在外面赚了点钱,就想办个矿,赚不赚钱不说,就想为他们做点事。我会优先请他们到我这里来上班。其实啊,我们矿是拿着金碗去要饭,坐在金山上求财神呀。现在靠着卖矿权给工人发工资,这不是败家吗?那些外面的老板在这里开矿只顾发财,雇的都是些外地的农民,事故不断,根本不管工人的死活。”
儿子的这番话,直听得这位在矿山干了半辈子的老矿工眼睛发亮,首之焕惊觉自己的儿子成熟了。
“儿子,我支持你,我明天就去找老矿长,把你的想法告诉他。他虽然退居二线,但说话还是比我们管用。他会支持你的。”首之焕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支皱巴巴的纸烟,狠狠地吸了口烟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