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冬的死羊肉让克尔伦牧场的人们吃到恶心,可是也使他们顺利地抵御了严寒。
我奶奶每天记挂着她不在时我爷爷会不会给自己蒸鸡蛋羹,我姥姥每天还在思念玉米面糊糊的味道,他们却不知道这时国家的自然灾害使农区死了多少人,秀木一直庆幸我姥姥能来和她们一起过冬,否则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我姥姥都是可能的。
1961 年春天,本该是充满希望的季节,中国的大部分地区却笼罩在饥饿当中,食物的短缺已经殃及到了城市,包括我爷爷。
我奶奶走以后我爷爷学会了给自己蒸鸡蛋羹,可是没过多久鸡蛋羹已经是奢望了。我爷爷开始每天计划着吃家里的粮食,起初由于工作关系,我爷爷的日子过得还不算艰难,至少每天可以保证两顿饭,虽然不能吃的很饱,但是也饿不着。渐渐地他连滥用职权的机会都没有了,商店也买不到食物,也就是有钱有粮票也没用,没有食物。
进入四月,在呼伦贝尔草原肆虐了一冬的雪开始消融,温暖的气息慢悠悠地向克尔伦牧场飘来。克尔伦河水开始在消融了的冰的缝隙间流动,这片草原的春天来了。
随着春天的到来,秀木的肚子大到已经不能自己弯腰穿鞋了。老希下牧点的频率开始增加,主要是查看各个牧点的受灾情况。
四月末的一个早晨,老希又出发了,这次是牧场最难缠的被人们称之为酒鬼的三十几岁的光棍儿五一和他同行。“五一”是他的名字,当地的蒙古族有个习惯,如果给孩子起汉族名字,女孩以花朵为名的多,而男孩以数字为多,通常是有纪念意义的日期。五一是出生在五月一日,所以就叫“五一”。记得我儿时的朋友有叫“七十三”,“八十四”的,具体意义就不知道了。
这次是他强烈要求老希带上他的。五一在牧场不但喝酒闻名,更以打架著称。他长得五大三粗,牧场里没人敢惹他,三句话不对就动手的主,谁没事惹他呀。可是他唯独听老希的,为什么,这要从入冬牧场遭遇白灾说起。
一天早晨,老希和老场长在雪地里起冻死的羊,准备拉回场部剥皮剔肉,五一拎着酒囊晃着就来了,一早晨就喝多对于五一来说那是家常便饭。
“五一,帮着把羊拉回场部,一会儿剥皮剔肉,别整天喝酒。”老场长边说边顺手把五一手里的酒囊抢了过来。
“你他妈管老子呢。”其实没喝酒时五一对老场长还算尊重,可是一喝酒就六亲不认了。
“你小子对老场长说话客气点。”老希听见不干了。
“老子就这样,你管得着么,你大学生了不起呀。”说着开始拽老希的脖领子。
老希的运动健将可不是浪得虚名,一伸腿使了个绊就把五一放倒了。五一也不弱,那可是每年草原那达慕大会上的摔跤手,虽然名次不佳,但也是浑身力气。他起来就扑向老希,别忘了老希曾经是篮球场上的“锋卫摇摆人”,灵巧,一闪身,五一摔了个嘴啃雪。这下五一恼羞成怒了,伸手拽住了老希蒙古袍的一角,硬是凭力气把老希拽倒了。两个人在雪地上滚在了一起,老场长怎么拉也拉不开,干着急。这时朝克和几个牧场的年轻人过来了,赶紧把两个人分开了,五一鼻子流着血,老希嘴角挂着红。五一依旧不干,还要往上冲,被朝克他们给按住了。
“老场长,这小子你今天交给我,我非要替他父母好好教育教育他。”
“说实在的,他爸妈也管不了他,你还是别惹麻烦了。”
“老场长,你要是信任我今天就把他交给我,你放心,我有分寸。”说着老希从旁边的巴耶尔身上夺过马鞭子。
“朝克,你们按住了他。”
“可不能。”老场长以为老希要拿鞭子抽,赶紧拦住。
“老场长你放心,我不会打他了,他喝多了,我再打他那是欺负他。”说着老希麻利地用马鞭子把五一绑了起来。
“把他拉到办公室锁起来,醒酒!今天谁也不许给他送饭。”
就这样,五一在办公室饿了一天。
晚上秀木看到老希脸上的伤着急了。
“这是怎么了,打架了?”
老希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秀木。
“这么大岁数了,你可真不让人省心。”
唉!秀木哪里知道,在今后的人生当中,老希有太多类似不让她省心的事了,知道的就不说了,还有好多她不知道的。
大约晚上十点,老希拎着酒和肉来了,看着五一被绑在桌子腿上也挺可怜的,走过去给他松绑。
“你不怕松开了我揍你?”
“怕就不松你了。”
“你小子有肚渣子,整个克尔伦牧场还没人敢和我比划呢,你不怕我一刀捅了你?”
“捅我之前咱先把肉吃了,酒喝了,我可不想当饿死鬼。”
五一看到老希淡定的样子还真挺佩服,再说饿了一天了,看见肉眼睛都放绿光,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老希和五一边吃边聊。
“你小子不懂得尊敬长辈是做人最起码的道德吗?这么大岁数了找不到老婆自己也不想想原因?能打架是本事吗?
“我可想找媳妇呢,没有啊,你别自己有个漂亮媳妇在这跟我得瑟,有啥了不起的。”
“有本事你给我找个漂亮媳妇回来我看看,那就算你有本事。”老希一边数落他,自己一脸的得意,谁让咱有个漂亮媳妇呢。
“你要是听我的,我保证下牧点时给你踅摸一个漂亮媳妇。”
“你说话算数?”
“这酒估计你也戒不了,别说是你,我现在也一样戒不了。但是有一点,喝可以,不许耍酒疯无故骂人打人,是男人就不能欺负比你弱的,那不叫男人,那叫怂包。”
“谁怂包?比我强的我也不怕。”
“那好,从今天起,你要是再欺负比你弱的,你别怪我用马鞭子抽你,如果比你强的欺负你你打赢了我请你喝酒,前提是你得占理。”
“一言为定。”说着五一一口干了一大碗酒。
那以后五一成了老希家的常客,没事晚上就来蹭饭,大家都奇怪老希施了什么魔法,竟然把五一给降住了。其实蒙古族人就是这样,性子直,一旦他认可你了,那就拿你当亲人,后来五一对老希就是这样。
随着雪的渐渐融化,黄色的草尖从雪地里冒出了头,老希和五一骑着马不慌不忙地感受着春的气息。马也一样,走着走着就会低下头贪婪地啃着露出雪面被它们思念了一冬的黄色的草。老希他们也不着急赶路,任由马吃个够。这是一次轻松愉快的出行,老希和五一的哥们儿情又加深了一层。
他们这次出来的时间短,第三天便往回返了,正是一天当中阳光最好的时候,他们离牧场大约还有四五里,雪被阳光照的松软,渐渐化成了水,马蹄踩在雪水中翻起了泥土,路上留下了一串黑色的马蹄印。老希每次回家的路上都会心情舒畅,有美妻和未出世的孩子在家等着他,心情怎么能不好呢。他轻松地放开缰绳任马自由前行,唱起了胡日查老爹教他的“敖包相会”。
“你小子快见到媳妇了,高兴了,还唱起歌了。”
“那是,你就羡慕吧。”
“你就顾自己高兴,我媳妇在哪呢?”
“别着急,面包会有的。”
“什么面包,我就见过列巴(一种俄式面包)”
说话间,老希的马的前蹄突然踩进了泥窝子里,老希赶紧去拉缰绳,可是已经晚了,身体顺着前倾的马背滑落下来,躺在了雪水里。这是老希第二次落马了,其实他这一生多少次从马背上摔下来他自己都数不清。
摔得不重,老希自己站了起来,可是起来的瞬间老希的腰一阵剧痛,他知道在学校的那次落马导致的腰椎错位现在又犯了。
“这怎么了?”五一赶紧下马问。
“妈的,腰动不了了。”老希捂着腰说,老希和牧民们在一起时间长了,说话开始变得粗野。
“还能上马吗?”
“够呛。”老希试着抬腿去够马镫,可是根本不可能。
这里离家还挺远呢,总不能走回去,再说老希的腰走路都费劲。
“你踩着我的背上去。”说着五一就跪在了马蹄下。这让老希很感动,他试着踩着五一的背一点一点往上挪,在另一只脚要离地时剧痛又开始了,看来骑马是不可能了。
五一砸门时秀木正在和我奶奶给未出生的孩子做棉袄,我姥姥正在做饭。打开门看到五一背着老希进来把三个女人都吓坏了。五一把老希放在炕上,自己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嘟咕嘟喝进了肚子。
“天冷,有奶茶,别喝凉水。”秀木阻止,可是她看见五一满头的汗。
在五一断定老希上不了马后,毫不犹豫地决定背着老希回来。
“再让你得瑟,快见着媳妇了,美的还把缰绳松开了,这回不得瑟了。”
就这样五一嘟囔着背着老希牵着马走了近五里路,终于把老希背了回来。那以后五一就成了我奶奶的贵客,每次来我奶奶都按照贵宾的规格接待。
老希在炕上趴了一个星期,这天早晨他发现自己能动了,打算下地走走,秀木在一旁扶着他。还没等他脚落地,秀木突然开始肚子疼。
“要生了。”我奶奶着急地说。
“真的吗?赶紧上炕。”这回成了老希搀扶秀木了。
牧场最有接生经验的是常宝婶子,老希顾不得自己的腰刚好,穿上衣服就往老场长家跑,等常宝婶子来了,秀木已经疼的咬破了嘴唇。常宝婶子叠了个毛巾让秀木咬着,开始吩咐我奶奶和我姥姥准备需要的东西,秀木一阵阵地疼,这样持续到了后半夜,大约凌晨两点,老希的第一个儿子的哭声终于从地窨子里传了出来。
全家的喜悦自不必说,秀木在我奶奶和我姥姥的悉心照料下身体恢复的很好,只是早春的天气还很冷,屋子要暖和要烧很多牛粪,虽然大家都把自己省下来的送过来,还是不够用,巴特知道秀木家缺牛粪每天都会出去捡,有时骑马走要走很远。
这天下午五一赶着巴雅尔的勒勒车来了,拉了一车的牛粪,老希问他哪里来的他也不说。
“你就只管烧,不用问那么多。”
几天后老场长告诉老希,五一赶勒勒车去到各个养牛的牧民家里收牛粪。秀木听了后对老希说:“五一真不是大家看到的那么坏,其实他是个即热心又善良的蒙古汉子。”
“草原上的牧民哪有坏的,各个都是质朴善良的,看人不能看表面。”老希回应。
孩子满月时老希请大家喝了一顿酒,老希每天回家看着儿子心里那个幸福呀,可是他忘了之前给自己挖的那个坑,总是要填上的。
六月的草原,草开始返青,因冬天雪大,今年的草已经有了丰美的迹象,这让牧民们心生欢喜。可是老希的烦心事来了。
接近黄昏时桑干扎布骑着一匹英俊的蒙古马来了,这是整个牧场最漂亮的马,是桑干扎布特意借来的。他先找到了胡日查老爹,说明了来意,接孩子。老爹有点为难了。
“我可以带你去老希家,但是你可能接不走孩子。”
“为什么?”
“去了你就知道了。”
老爹带着桑干扎布来到了老希家。老希一看就明白了,心里想,总要面对的,于是他先把事情告诉了我奶奶和我姥姥。我姥姥当时就急了,他不好意思直接骂姑爷,指着秀木说:
“你看看你找了个啥人,自己的孩子送给别人,牲口也做不出来这样的事。”
我奶奶看了一眼我姥姥,骂她儿子她当然不愿意。其实后来为了这一句骂,我奶奶没少给我姥姥小鞋穿。但是当务之急是如何解决眼前的事情。我奶奶不愧是大城市出来,见过世面,又读过几天书。她没说话,淡定地走到老希面前,冲着老希就给了一个大嘴巴,这一嘴巴抽的那叫一个狠,老希脸当时留下了五个手指印。手打在儿子脸上,疼在娘心里。从老希出生我奶奶就没舍得动过他一手指头,这次为了孙子,真是豁出去了。她知道只有这样做才能即留下孙子,又可以给老希解围。
“这孩子是你一个人的吗?你有什么权利把孩子给人?你滚出去,从此以后我没你这个儿子,孙子我明天就带走,你从此没这个孩子。”
又冲着桑干扎布说:“你看见了,这孩子不是他的了,你也别惦记了。”
胡日查老爹和桑干扎布都看傻了,哪还敢再要孩子,匆忙离开了。就这样最让老希闹心的事情让我奶奶一巴掌给解决了,也算是把我们家长得最像秀木的,最帅气的大哥给我们保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