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夏季的罂粟花(1 / 1)雪龙井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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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尔伦牧场的春天很快就过去了,草原上的第一朵野罂粟花开时已经是夏季。这个夏季雨水大,各个草场都呈现出水草丰美的景象。冬季各个牧场的牲畜死亡过半,好在天佑克尔伦,剩下的一半可以在这个夏季养得膘肥体壮了。

我爷爷那里食物的短缺已经到了无法维持正常身体需要的地步,饥饿开始侵蚀他的身体,他不得不写信向他儿子求援了。

自从接到我爷爷的信我奶奶就坐不住了,一定要带着他大孙子回沈阳。老希自然不会同意,他给我奶奶分析了利弊。回去,三个人都得挨饿,不如她们呆在这里,好在有肉有牛奶可以很好地维持生活。最后决定老希一个人回去给我爷爷送食物。

从老希决定给我爷爷送食物,秀木就开始张罗收集可能带走的各种食物。晒肉干自不必说,有人建议打鱼晒鱼干,守着克尔伦河鱼是不缺的,还都是野生鱼。那时候似乎没有野生鱼的概念,因为就没有养殖鱼。蒙古族牧民们通常不吃鱼,他们认为那是水里的虫子,不可食用。后来有汉族人进入草原才开了吃鱼的先例。但是多数老牧民们依旧固守观念,拒绝吃鱼。

盛夏晴朗的夜晚,星星像是伸手就可以够得到。五一在老希家吃晚饭,老希的性格很招年轻人喜欢,他喜欢交朋友,每到夜晚他家那不足八平米的地窨子里通常是门庭若市,秀木的性格也很好,谁来都会热情招待。

今晚大家来的任务是帮着做鱼钩,绑鱼竿,明晚去钓鱼。

老希有一个蒙藏学校的同学,双龙,比老希高两届,才华横溢,在学校时任团高官,后因被有政治问题的同学牵连,考大学政审没通过,高中毕业后也来到了呼伦贝尔,在海拉尔的师范学校教书。他高中便入党了,据说曾经是学校重点培养的党员,如果没有被牵连现在应该是国级干部了,也因此遭遇,他经常喝酒,酒后总是唱苏联歌曲“三套车”,唱着唱着就会流泪。我那时候小,每次看见他流眼泪都会跟着他一起哭,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那个时候就该是掉眼泪的时候。此人酷爱钓鱼,关于钓鱼的知识老希都是从他那里学来的。

地窨子前的小院里,牧场的年轻人几乎都聚在了这里。五一在用火烧缝衣服针,烧红了之后再把它弯成鱼钩的形状,不同于真正鱼钩的是没有倒钩。不过据老希后来说那时克尔伦河里的鱼太多了,因没人钓鱼,鱼特别傻,别说没有倒钩了,就是直钩都能钓上来。

“五一,老希给你找媳妇这事有没有影,我看你小子这媳妇难找。”朝克一边削着柳条子一边说。

“老希,你有没有大姨子,小姨子啥的,给我介绍一个,弟妹那么漂亮,她的姐妹也差不了。”五一认真地看着老希问。

“唉!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大姨子,也没有小姨子,你弟妹是独生女,天下无双,你小子就别做美梦了。”

“大娘,你咋不多生几个像弟妹这样的漂亮姑娘,也给我个当姑爷的机会,到时候我给你做牛做马。不像老希,整天下牧点,家里啥忙也帮不上,这姑爷要他干啥。”五一开始逗我姥姥。

“这地方,再有姑娘俺也不让她嫁到这来,离俺家那老远,冬天冻死人,平时想喝个糊糊都喝不上。”我姥姥最不喜欢克尔伦牧场的就是喝不上玉米面糊糊。之后在能买到玉米面后,从我记事起我家似乎天天都喝糊糊,我姥姥做了一辈子我家的大厨,每天吃啥全由她老人家决定。

第二天吃过晚饭,老希和五一便去克尔伦河边钓鱼了,他们穿着高筒的水靴子,把女人们的头巾围在头上防蚊子,远远看去很滑稽的样子。他们把喂马的麦麸子兑上羊油和成团做鱼饵,别说,鱼还真喜欢吃,不到半夜十几条鱼便轻松收入水桶里,一米多长的鲇鱼就有三条,水桶里根本放不下,五一是用绳子拎回来的。收获颇丰,只是两个人每个人身上都有二三十个蚊子包。

接下来便开始晒鱼干。我姥姥把每一条鱼都用绳子吊在院子的栅栏上,让太阳晒着,可是不到半天,鱼身上就开始生蛆,密密麻麻,以至于秀木看见就想吐,可是那也得忍者,她和我姥姥用柳条把蛆扒拉掉,过半天又生出来,她们又扒拉掉,就这样反复着直到鱼晒成干。

在给我爷爷解决了肉干和鱼干之后,秀木开始和我姥姥一起跟着莫日根和牧场里其他的妇女们捡地皮菜,采蘑菇。地皮菜是一种藻类,通常在下雨后草地上会长出来,有一点像海白菜,采回家可以直接做包子或拌凉菜,长大之后才知道它的营养价值很高,小的时候根本就不喜欢吃。还可以晾晒干了储存,吃前用水发一下就好。

又是一个雨后的下午,秀木一个人出来采地皮菜,我姥姥在家给我奶奶拔火罐,因这几天连续下雨,也可能是抱她大孙子累着了,腰疼的直不起来。

秀木边采着地皮菜边欣赏着雨后草原上挂着水珠的野罂粟花。呼伦贝尔草原的夏季可以说是一个野花争艳的季节。可是这野罂粟花像是有一种魔力,总是会让秀木在它跟前驻足,她觉得这花似乎不是从地里长出来的,而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脱俗的艳丽,还有一点点诡异,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魔女。这种野罂粟花我们通常叫它“野大烟花”,鹅黄色,单叶,即便是草原上百花盛开时,它也是最扎眼的。盛夏时,遍野都是,放眼望去绿草中星星点点的黄色,绿幕星空的感觉。秀木为什么会觉得它有魔力,可能是心灵感应吧,之后它还真就救了她那宝贝儿子一命。

巴特不知从哪里弄了两个列巴,晚上送到了秀木家,秀木还从来没吃过列巴呢,可是她没舍得吃,想着还是留着给孩子的爷爷带回去。五一和牧场其他的热心人也都尽自己所能送回来了可以带走的肉干或奶干和奶皮子。

在食物基本准备齐全后,老希背着两麻袋的食物踏上了回沈阳的旅途。这两麻袋食物可不轻,老希每次倒车都是先挪下来一个,再去扛另一个。就这样艰难地到了沈阳站。老希以同样的方式先把一个麻袋挪下车,可是沈阳车站人多,他怕东西丢了,特意找了一个看似老实的四十多岁的中年大叔看着,自己回车上去扛另一袋子,当他下来时发现麻袋和刚才的人都不见了。这可急坏了老希,扛起麻袋向出站口跑去,他知道那个人扛着麻袋走不远。果真在不远处追上了那个人。老希一把抓住他,让他把东西放下,没想到这人反咬一口,说老希抢劫。看来只能报警了。警察来了问清了情况后让两个人说出袋子里装的什么东西,那人说不出来了,可是老希却说的一样不差,就这样找回了一家人辛辛苦苦收集了近一个月的食物,看得出来那人也确实是饥饿所迫,老希没再追究,还给了他一块干羊肉。

老希到家时我爷爷已经饿了三天,这三天我爷爷只喝了家里仅有的一瓶啤酒,据我爷爷讲,街上已经开始哄抢食物了。老希带回来的这两麻袋食物救了我爷爷一命。

老希走后秀木依旧按时上班,雨后还是会去采地皮菜,有时也会采回来野韭菜。这天秀木上班早,她要把老希这几次下牧点的资料整理出来。巴特还是和以前一样拎着水桶去河边帮秀木打水,直到把秀木家的水缸装满为止。今天巴特打完水我姥姥留他在家喝奶茶,闲聊当中,我奶奶发现他大孙子不停地哭闹,以为是饿了,可是喂奶他也不吃,奶嘴塞到嘴里他就吐出来,这可咋整。我奶奶只好让巴特去找秀木,秀木一听赶紧让巴特去找贾富贵老爹,自己匆忙往家跑,她和贾富贵老爹前后脚到家,老爹看后觉得孩子是消化不良,哭闹应该是肚子疼。我奶奶为了能让他大孙子早一点跟他回沈阳这两天正试着让秀木给他断奶,开始喂牛奶。这可咋办,秀木急得团团转,巴特是最见不得秀木着急的。他跑出去采了几株大烟花回来,捏破了壳把花籽倒在了锅里,加水放在火上,熬了一会儿,之后盛出水来凉温了交给秀木。

“给孩子喝了,会好的,我小的时候肚子疼我妈妈就让我喝这个。”

秀木有点怀疑地看向贾富贵老爹,老爹点点头,“试试吧”

看着孩子哭的越来越厉害,秀木只好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给孩子灌了两勺,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孩子不哭了,安然地睡着了。后来贾富贵老爹说孩子的这种急腹症很危险的,可以说那两勺罂粟籽的水救了孩子一命。

我们小的时候在草原上玩时也经常采野大烟花,也经常会把花瓣揪掉,把壳里的籽倒在嘴里,边玩边嚼着吃,特别香。它的壳嫩的时候用指甲划开一道口子,白色的浆液会流出来,现在想想其实和种植的罂粟花很相似。提到草原上的花朵人们通常会想到山丹花,格桑花,而我最记忆犹新的,也是亲密接触最多的应该就是这野罂粟花。

整个夏天秀木都在好奇中探索着这片草原,这是她在这里经历的第一个夏季。她不自觉地在对这片草原,这里的人们投入着自己的感情,以至于后来,这片草原,这里的人们一直住在她的心里,有些事情和人让她一生都不能释怀。

老希在安顿好我爷爷后就急着往回赶,他先到海拉尔农垦局汇报工作,晚上住在了局里的招待所,和他住在一个房间的是大雁马场的场长贺喜格。老希之所以来呼伦贝尔是想研究马的,结果因克尔伦牧场十几万只羊没有技术人员管理,只能把他分到那里了。这次遇到大雁马场场长,对老希来说是一个绝好的机会,老希想,应该好好和他套套近乎,没准有机会把自己调到马场来。

“你是哪里毕业?”贺喜格问。

“山西农学院畜牧系,但是我的专业是马的优良选育,正好和您的马场对口。”

“是嘛,我们确实需要你这样的人才,这样吧,我找机会,看看能不能把你调到我们场。”

“那真是太谢谢您了,这样我也算是没荒废了我的专业,要不我这四年大学不是白读了。”老希一副怀才不遇的样子。

“你也得找个有说服力的理由和局里申请一下。”

“好,我回去就想,遇到您我可是遇到贵人了。”老希心里别提有多美了。

第二天一早贺喜格和老希一起喝完奶茶就各回各的牧场了。

老希回到家迫不及待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秀木,秀木也替老希高兴,毕竟他的梦想是改良出属于中国自己的优良马种,现在终于有机会施展才能了。

时间过得好快,秋天的脚步又慢慢地靠近了这片草原,我奶奶实在是放心不下我爷爷,急着要回去,还非要把孙子带走,说是这里的冬天太受罪了,孩子受不了。秀木自然是一百个不愿意,背地里和老希生着气。

“你妈也太过分了,她把孩子带走了我怎么办?她想过我的感受吗?”

“这不是她第一个孙子嘛,再说又不是一直跟着她,等明年开春了我们再把孩子接回来,我们这里冬天也的确太冷了,孩子在这受罪。”

他们又哪里想到,孩子这一走就跟了我奶奶十几年。

“我不管,反正孩子不能离开我。”这是结婚以来秀木第一次任性。

我奶奶看出了秀木不舍得孩子,她也抓住了秀木心软的弱点,她的小聪明又来了。只要秀木在她就会抱着她的大孙子流眼泪,“我可怜的大孙子,生在这么个苦地方,奶奶要走了,你可不许想奶奶啊,奶奶这一走不知道啥时候再见到我大孙子。”越说哭得越厉害。这苦情戏几乎每天上演一遍,最终她胜利了,秀木妥协了。

我奶奶和孩子走的那天秀木给她们收拾好东西就出去了,没有送他们。秀木一个人走到了草原深处,看着即将凋零的罂粟花,眼泪顺着脸颊没完没了地流着,巴特默默地站在远处看着秀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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