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本就是伤感的季节。在我奶奶把秀木的第一个儿子带走后，克尔伦木牧场连续下了几场大雨，偶尔还会有雪花夹杂其中。秀木每天都是想儿子的泪水掺着雨水把自己弄得一脸湿，克尔伦河的水位明显高于往年。

巴特为了让秀木开心一直惦记着带秀木过河去采山丁子。终于等来了一个大晴天，巴特骑马来到场部办公室的门口。

“姐姐，去采山丁子吧。”巴特那会说话的眼睛里泛着期待的光芒。

“怎么没去放羊？”看到巴特，秀木阴郁的心情转晴了许多。秀木特别喜欢看巴特那永远挂着笑容的脸和那双清澈纯洁的眼睛，每次看到他都会被他身上散出的阳光照耀到。

“今天天气好，想着带姐姐过河去采山丁子，让朝克和阿布去放羊了。”

“好，我们去采山丁子。”秀木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看到秀木答应了，灿烂的笑容立即挂在了巴特的脸上，孩子一般。

巴特骑马带着秀木过河，大雨后的河水已经快没到马肚子，这样两个人的小腿都浸到了河里，深秋的河水是冰冷的。

“今年的河水太深了，我自己都不敢骑马过河。”

“姐姐别怕，我会游泳，就是掉进河里我也会把你救上来。”

“这么冷的河水，水流又急，我们最好别掉进去。”

闲聊当中马已经来到了河对岸，上岸时马蹄滑了一下，差点没上去，好在巴特从小就骑马过河，有经验，他拉紧缰绳控制方向，狠抽了马屁股一下，上了岸。

熟透了的山丁子密集在树枝上等着他们。秀木钻进树丛中，边摘着山丁子边和巴特聊着天。

“巴特你将来想找一个什么样的媳妇？”

“姐姐这样的。”巴特想都没想就说了出来。

“你一定会找到一个比姐姐更好的。”

“姐姐最好。”巴特汉语不是很好，他用最简单的语言表达了最真挚的情感。

秀木不再说话了，是不知道该怎么和这小伙子聊下去，于是认真地采起了山丁子。秀木已经和莫日根学会了熬山丁子酱，她特别喜欢山丁子的味道，打算多采一些回去熬成酱留着冬天吃。当秀木觉得足够多了，便和巴特上马回家，秀木的长辫子被风吹到了巴特的脸上，痒痒的，心中却无比的甜蜜。

夕阳西下，克尔伦河披上了晚霞，巴特那浑厚悠扬的蒙古长调如展翅的苍鹰，翱翔在克尔伦牧场上空......

清晨，朝霞满天，秀木来到河边打水，莫日根已经拎着水桶准备往回走了。

“今天估计又要下大雨了，你回家让老希检查一下屋顶，别漏雨。”

“不会吧，这么好的霞光。”

“早晨霞光会下雨，晚上霞光会晴天。”莫日根自信地说。

不出莫日根所料，午饭后，乌云开始在克尔伦牧场上空集结，闪电和雷声交错着，不一会儿大雨泼了下来。这雨持续了近两个小时，渐渐转成了雪，潮湿和寒冷笼罩了克尔伦河两岸。

傍晚，胡日查老爹和巴特，朝克赶着羊群往回走。头羊今天格外不听话，贴着河边走，巴特怎么赶也赶不回来，羊群跟着它顺着河走。

“巴特，你去后面赶羊，朝克去左面，我去把头羊赶回来。”说着老爹下马跑到河边追上了头羊。

河边的草在雨水的冲刷下又湿又滑，老爹踉踉跄跄地走下河岸，没站稳脚下一滑，顺着河沿就滑进了河里，在平时，以老爹的水性游上岸是没问题的。可这是克尔伦河流经牧场最深的一段，也是水流最急的一段，因天冷老爹中午又喝了一斤酒。老爹挣扎着就快游到岸边又被水冲了回去。眼看着老爹被河水冲远，巴特急了，下马跳进了河里，朝克想拦住已经晚了。他知道这天气，这段河，下去就难上来。巴特游到河中间抓住了老爹，推着他往回游，可是没游几下老爹又滑走了。这时牧场已经有人看到了老爹的落水，跑回去叫人。老场长，老希和秀木都在场部，一起跑了出来，场子里的其他人也陆续往这边跑。

老希发挥了他运动员的优势，第一个冲到了河边。他赶到时老爹已经看不见了，只能看到巴特的头远远地在水面浮着，他想都没想就跳下了河，顺水而下快速地游到了了巴特的身旁，一手托着他一手划着水费力地往岸边游，到了河边老希使尽全身力气把巴特往上推，可是巴特已经完全没有了意识，根本推不上去，幸好朝克在岸边，伸手用力把巴特拉上岸。老希又翻回去找胡日查老爹，游了好远，也没有找到，老希实在是没了力气，他知道必须上岸了，否则会因体力不支而上不了岸。老希爬上岸，这时大家已经把巴特扶上马背，让马抱起来看看能不能把水空出来。老希歇了一会儿又跳下河。

岸上的人们都替老希捏着一把汗，秀木呆呆地站在河边，眼前发生的一切让她根本就没有接受的时间和心理准备。老希连续下河三次，最终也没能找到胡日查老爹。老爹的尸体是三天后在下游五十多公里的地方被打捞上来的。

马驮着巴特跑了好几圈，巴特一点反应都没有，大家又把他放在了地上，老希虽然已经精疲力竭，还是硬撑着给巴特做人工呼吸，可是已经无济于事了。

等秀木反应过来，贾富贵老爹已经宣布了巴特的死亡。此时雨停在了空中，雪越下越大。秀木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看着巴特静静地躺在那里迎接着雪花。老希已经冻得瑟瑟发抖，他走过来想抱住秀木，可是他浑身**的。莫日根想走过去安慰秀木，被老希阻止了，他知道秀木对巴特的感情和别人不一样，巴特是她在这片草原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她在这片草原除了老希以外的唯一的精神寄托，有了巴特让秀木觉得在这里的生活没那么苦了。

“别去打扰她，什么时候她哭出来了再去安慰她。”老希对莫日根说。

“哭，我是绝对不会哭的。”秀木想。她一直在享受着巴特的微笑给她带来的阳光，她也要让巴特在自己微笑的阳光中离开，就这样秀木一直微笑地看着巴特，可是眼睛里的泪珠不由得滚落下来，笑容依然在。

老场长决定先把巴特的尸体放在场部的院子里，连夜组织打捞胡日查老爹的尸体，等找到老爹的尸体之后按照当地的习俗，一起葬在草原深处。

老希回家后开始发烧，我姥姥给他熬了一大碗姜水逼着他喝了进去，之后让他上炕，把家里所有人的被子都盖在了他身上，他还是哆嗦个不停。

三天后胡日查老爹的尸体拉回来时老希还在发烧，他执意要亲自去接老爹，亲手给他换上了新的蒙古袍。可是自从巴特的尸体拉回场部后老希就没让秀木再去看他，他知道秀木去看一次心里的伤痛就会加深一次，就目前看，巴特的离去，秀木这一生可能都无法释怀，还是让这份痛稍微轻一点吧。

朝克把附近庙里的喇嘛请来念了三天的经，之后巴雅尔拉着老爹和巴特的尸体走进了草原深处，他还记得胡日查老爹那漂亮媳妇下葬的大概地方，那里已经长出茂密的草，已经和草原融为一体，看不出任何痕迹。蒙古族牧民认为草原是长生天赐予万物的家园，死后就该回归到草原，并且葬后要让草原恢复原貌，不可以破坏上天赐予的神圣家园。

全牧场的人都来送葬了，老希发着高烧也来了，但是他没让秀木参加。

秀木知道差不多下葬的时辰到了，她手里握着巴特送给他的那颗狼牙，至今还没有穿上皮绳，她没有哭，拿出了我姥爷留给他的一个木头首饰盒，把狼牙放了进去，同在那个首饰盒里的还有一枚我奶奶作为新婚礼物送给她的银戒指。

一切处理完之后，老希的病加重了，老希回家后连续高烧不退，吓坏了我姥姥和秀木。实在没辙了，巴雅尔带着贾富贵老爹和秀木到满洲里医院把情况告诉了医生，医生给他们开了青霉素针剂，可是没有人会打针，秀木顾不了那么多了，询问了医生打针的大概流程，回来开始自己给老希打针，注射了青霉素之后，老希的病逐渐好了，那以后秀木还兼起了牧场的赤脚医生。

老希病好了之后，老场长常宝招集全场开会表扬了老希的见义勇为，还要把事迹报到局里，老希愣是没让，他就是这性格，我给他的定义是：正直，勇敢，江湖义气，偶尔不着调。

冬天又来了，今年冬天没有去年那么冷。可是经年后秀木却说那是她在呼伦贝尔呆过的最冷的一个冬天，心冷。

老希依旧经常下牧点，结识的牧民朋友越来越多，和牲畜呆在一起的时间也越来越长，那次高烧之后老希总觉得累，他也没在意。

秀木这一段时间不太和他说话，也不和我姥姥说话，老希知道她还没有从失去巴特和胡日查老爹的阴影中走出来，真担心她憋坏了自己。

晚上老希去找五一喝酒，他最近心情也不好，胡日查老爹的离去老希一样接受不了，但毕竟是男人，不能表露出来。

“你说胡日查老爹怎么就这么走了呢？”老希端起碗自己喝了一口，也没让五一。

五一也没理会，自己喝了一口放下碗。

“我看这老头儿是太想他媳妇了，一个人去见媳妇又怕媳妇惦记孩子，就连巴特一起带走了。”

“嗯，你小子说的有道理，自从我认识老爹他就整天漂亮媳妇不离嘴。”

“不过老希我是真佩服你，那天那救人的壮举可是让咱全牧场的人竖大拇指。”

“嗨，这有啥，你到那时候也和我一样。”

“那可不一定，你看朝克就没敢跳下去。”

“他不是不会游泳嘛。”

“我觉得人不能有太多的牵挂，耗神儿，我也看透了，我没媳妇就挺好的，无牵无挂。”

“唉！人活在世上怎么可能无牵无挂，你帮我想想辙，最近你弟妹因为巴特和老爹的离开整天闷闷不乐，和谁也不说话，我真担心她憋出个好歹。”

“这也能理解，弟妹初来时人生地不熟，巴特可没少帮忙。这么年纪轻轻就没了，可惜呀，别说是弟妹，我这心里都空落落的。”

“难受是难受，可是我们毕竟是男人，扛得住事，你弟妹不一样，你不了解她，她要是心里有事解不开，那能憋一辈子。”

“你要是这么说，我倒是有个主意。我看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得让她真正地去祭奠一次巴特和老爹，让她把憋在心里的情绪都发出来，那样也许弟妹能好点。”

“嗯，你小子说的有道理，可是怎么才能让她去呢，要直接和她说去祭奠他们，以她目前的心态，不一定答应。”

“这你就交给我吧。”五一胸有成竹地说。

两个人不知不觉一人一斤酒进肚了。

第二天一早五一就来了。

“弟妹在吗？我蹭碗奶茶喝，听莫日根说你现在奶茶熬的比她都好。”

“快来吧，你听她说，我这还差得远呢。”说着秀木把奶茶端了过来。

“老希你今天没事吧，陪我去草地的羊点看看，对了，弟妹要是没事一起去，有两只羊长癣挺厉害，你帮我看看。”

“行。”秀木一般情况下都是有求必应。

早饭后，三个人骑着马出发了，秀木也学会了骑马，除了老希教她，巴特也教过她。

“前面怎么那片地没有草？像是草场被破坏过。”秀木问。

“那是葬巴特和胡日查老爹的地方，还没长出从草来。”老希直接说了，之后观察着秀木的表情。

秀木半天没说话，之后打马过去了，老希和五一停在原地没动。

秀木下马跪在了那片草地上，捧着潮湿的泥土，眼泪奔流而出，之后的哭声传遍了整个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