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风又开始吹了,寒冷的冬天即将来临,这里不像在克尔伦牧场,羊肉和牛奶可以作为日常食物。这里是半农半牧区,在这里吃肉不容易,买羊肉要找场里领导批,牛奶是队里统一给各家发奶票,按人头每个月多少是固定的。过冬的食物基本是土豆酸菜,对了,还有卜留克,卜留克通常用来腌咸菜,那时无论是土坯房还是地窨子,地窖是房子的标配,用来储存过冬的土豆。
为了保暖,通常地窖就挖在家里炕前面的地上,地窖口用木板盖着,也经常听说谁家的孩子踩翻了地窖盖掉进地窖里。春天土豆发芽后满屋子都是土豆发霉的味道,每年春天家家都是守着这样的气味进入梦乡的。
也幸亏我姥姥坚持把那口大缸拿来了,腌了一缸的酸菜,这个冬天算是有菜吃了。因老希和秀木是大学生,国家供给的是百分百的细粮,也就是白面。为了我姥姥,秀木经常会用白面换一些玉米面回来。我姥姥又养了几只老母鸡,每天可以收获一两个鸡蛋给秀木增加营养,日子还算过得去。
我奶奶怕像在克尔伦牧场那样被大雪困在这里,没等入冬就带着她大孙子回了沈阳,走时一再嘱咐秀木这次一定要回沈阳生孩子。其实她是想把第二个孩子也留在沈阳。
下第一场小雪时,队里开始往回拉三伏天打好的马匹过冬的草,伏天草的营养价值是最高的,老希规定队里的三河马只能吃伏天草。因队里用草量大,为了防火,拉草通常是在下雪后。
老希,李豁牙子,王义是头车。王义和老希坐在车顶的草垛上,叉子叉在草垛里。两个人都穿着半大小棉袄,腰里系着草绳子,嘴里叼着草棍。如果不说,你根本看不出来老希是一个有文化的知识分子。
“希老师,你这用叉子往车上上草还挺熟练的,以前干过?”王义问。
“没有,这有啥难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嘛。”老希和工人们说话永远都那么接地气。
“希老师,你说我应该学点啥,总不能一辈子当放牧工吧。”
“如果你想一直在牧业队呆下去,我建议你学削马蹄子,钉马掌,这是马场最实用的技能,能让你一辈子有饭吃。”
“希老师这主意出的不错,不过你小子手笨的跟猪脚似的,能学会?”李豁牙子一边赶车一边插着话,因没有门牙嘴里露着风。
“李叔,你没牙,捂着点嘴,别风大扇了你舌头。”王义生气地说。
“臭小子,叔逗你呢,你听希老师的错不了。”李豁牙子乐呵呵地说。
闲聊当中后面张喜的马车超过了他们,张喜过去没一会儿,老希他们拉车的马突然就惊了,疯了一样向前冲,老希和王义同时被甩了下来,李豁牙子死命地拽缰绳,怎么也拽不住,眼看着马车翻到了前面的大沟里。老希和王义跑过去时李豁牙子已经自己爬了起来,整车草都翻在了地上。
“马怎么突然就惊了?”
“妈的,我估计是张喜这王八蛋使的坏,趁咱们不注意拿弹弓子打马了。”李豁牙子分析。
“妈的,这小子是冲我来的。”老希生气地说。
“希老师,你不知道,这小子坏心眼子贼多,你前几天因为遛马的事不是训过他吗,这小子报复呢,这事咱们得向队长反应,给这小子个处分。”
“这事谁也不许告诉队长。”老希叮嘱他俩。
三个人把马卸下来,老希骑着马回去找人救援,等他们忙活完已经是后半夜了。
这之后老希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没过多久老希去找队长。
“队长,咱四队今后马会越来越多,修蹄工也不够用呀,再说咱队的那两个修蹄工岁数也大了,得赶紧培养两个年轻的。”
“嗯,你说的还真是,我还没想到呢,你看谁合适。”
“王义那小子聪明手又巧,我看他就行。”
“行,那就王义。”刘场长即欣赏老希的技术,又喜欢他的为人,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就这样,王义顺利地当上了削蹄工。王义也确实因这技术受益了一辈子。
老希除了做优良马选育,做种公马的饲料配比指导这些工人们干不了的技术活,其他工人干的活他也经常跟着干,也因此队里的工人们都很敬重他。当然也有不喜欢他的,他平时说话对理不对人,只要谁工作中有问题他马上不客气地指出来,这也得罪了一些人。
自从三河马立项之后,老希就让这里的三河马的种公马过上了神仙般的日子。因公马健康状况决定着他后代的优良。公马一定要吃伏天最好的草,饲料是鸡蛋,小米,大葱,胡萝卜,每天按比例喂。队里的工人们都说,咱这队里马比人吃的都好。半夜队里的年轻人经常来公马厩偷鸡蛋,老希抓住过两次,都是训一顿拉倒,从来不告诉队长,老希一向护着年轻人,但是该训的时候也是往死里训。
遛公马也是严格按照老希指定的方法。骑着马从队里先“颠步”到石头山,再由石头山“慢步”到河边,由河边再“颠步”到石头山,最后“慢步”回来,这步伐的快慢是有严格要求的。马出汗后不能停下来消汗,要牵着马慢慢溜达,直到马的汗完全消下来。之后开始用铁刷子刷马。四队的种公马在老希的精心管理下个个鬃毛油亮,气宇轩昂,也是他来了之后,三河马的受胎率大大提高,马的数量在逐渐增加。
全部的草都拉回了队里。燕麦,豆饼,麦麸子也都备齐了。但是冬天基础母马和育成马白天也还是放养的,晚上回来吃备好的草料。冬天河水封冻之后牲畜全靠雪来当水,呼伦贝尔草原冬天的雪通常能满足开河以前牲畜甚至牧民们饮水的需求。
呼伦贝尔草原最大的魅力不是草有多么丰美,而是丰美的草场上镶嵌着如绸缎般的河流,这片草原上的河流几乎随处可见,可以说每一处有人居住的地方都会有河流陪伴。
海拉尔河流经四队这一段叫谢力沟河,这也是夏季四队人畜饮水的主要来源。今年冬天只下了能数得清的几场小雪。初春,还没有等到谢力沟河开化,草原上就几乎看不到雪了,牲畜饮水成了问题,这在草原上叫“黑灾”。
清晨,太阳尚远。老希和王权把马赶到河边,两个人手握着冰签子,用力刨着冰面,几下子之后清凉的河水喷涌而出,之后将冰窟窿开大,直到能把水桶伸进去,开始用水桶提水。河边有事先放好的铁马槽子,把水倒进马槽子,渴了一宿的马终于喝上了清泉般的河水。饮完第一槽子,老希又去提水,这一水桶下去再往上提时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从水桶里跳到了冰面。冰面太滑,老希差点摔个跟头。
“王权,快过来,把鱼抓住,今晚上去我家让你师娘炖鱼。”
王权跑过来费了好大的劲,摔了好几个跟头,总算把鱼抓住了,真是意外的收获。
晚上,王权,王义,张喜,还有刚分来的知青李一鸣都被老希叫到了家里,这么多人一条鱼哪够吃,秀木给炖了一锅酸菜,炒了一大盘子土豆丝,几个人开始喝酒。老希边喝酒边给他们讲他中学时的轶闻趣事,大家听得入迷,快半夜了也没有走的意思,直到我姥姥下了逐客令大家才散了。那之后一到晚上就会有人来蹭饭,即便是不吃饭,饭后也会来,他们喜欢听老希侃大山,老希家成了年轻人的聚点。
这个早春的饮马工作是最苦的,谁也不愿意干,所以老希经常陪着放牧工一起去,但是再也没有提上来鱼。
时间过得好快,老希的第二个孩子即将出生,我奶奶的电报连续发来,非要秀木去沈阳。为了不让老太太失望,老希带着秀木回沈阳了,临行前我姥姥给秀木撂下了狠话,这个外孙你要是再带不回来我就回老家。
老希的二儿子出生,九斤八两。老天也算公平,第一个儿子像了秀木,这老二几乎就是和老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爷爷一看又是一个孙子那个乐呀,虽然丑点,但毕竟是自己的亲孙子,老希是独苗,这下一代总算是人丁兴旺了。老希倒更希望是个姑娘。他一直希望生一个像秀木一样漂亮的姑娘。
满月后秀木就张罗着回家了,这次我奶奶没有硬留这个孙子,不是不想,是老希和我爷爷给她做了好几天的工作,摆了很多大道理,最终达成协议,第三个孩子让她带,她这才放行。
秀木抱着孩子回来了,我姥姥如愿以偿了,总算是从我奶奶那搬回了一局。她每天抱着外孙睡,做饭时背着,剁鸡食也背着,这二外孙成了她后半生的精神寄托。
回来不久,老希就被派去额尔古纳的三河马场选种公马。去时有交通工具,很顺利就到达了。回来老希犯难了,带着马不可能再坐车了。两百多公里的路程,只能骑马。骑马老希是不惧的,关键是种公马不能累着,那样会把马骑坏了。老希只能骑一段牵着走一段,老希对三河马的爱惜超过了自己,有时秀木会觉得三河马更像是他的情人。
天公不作美,浠沥沥下着小雨,方圆上百公里的草原上,只有老希一个人,一匹马,就这样从天明走到天黑,脚磨出了血泡,雨衣遮不住的地方已经湿透了,饥饿侵蚀着身体。终于找了一个蒙古包,推门进去没有人,桌子上摆着酒,奶茶,手把肉,老希坐下来就吃。老希之所以敢独行于草原,是因为他知道草原牧民的蒙古包是从来不锁的,而且出门前通常有意留下准备好的酒和食物,供过路人食用,这是从古至今传下来的风俗,他们人性的质朴,胸怀的宽广一直是老希教育我们的标准。吃肉喝酒之后老希脱掉了马靴,用针把脚上摸出的血泡挑破,和衣而卧,在阴冷的蒙古包里度过了一宿。这一夜蒙古包的主人都没有回来,早晨老希吃了点凉羊肉,还带了一些肉和酒继续赶路。
天终于晴了,草原上一但是晴天,天空就一定是碧蓝的。雨后的草原是清爽的,空气中没有一点杂质,视线可以目及到很远。老希看到了驯鹿。驯鹿是生活在额尔古纳河流域的敖鲁古雅鄂温克族的交通工具,他们被称为“使鹿民族”,人们认为他们是中国最后的狩猎民族。
老希见过驯鹿,但是在空旷的草原上看到单独的一只驯鹿还是第一次,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无人知晓,但是老希知道它一定能找回家,因为老希知道使鹿人如果想让驯鹿回家会点燃桦木,让烟飘向天空,驯鹿顺着烟的方向自然会找到家。
一只黄鼠狼站在了老希的前面,它没有一点害怕的意思,直勾勾看着老希,老希也看着它,最终还是黄鼠狼妥协跑掉了。
当老希走着路过一片野罂粟花密集的草场时,停了下来。拿出了酒和肉,边吃着边欣赏着眼前的美景,边想着秀木,有机会一定带着秀木来这里。
走到一片沼泽地时他只能上马,可是在这片沼泽地他看到了天鹅,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天鹅,它的脖子还真够长的,
走过沼泽地,老希又下马步行,他竟然看到了一只鹰突然俯冲下来,再飞翔天空时嘴里叼着一条草蛇。
老希从来没有认真地欣赏过这片的草原,原来这里是如此的美丽而神奇。
夜晚来临,白天的美景消失了,老希这次没那么好运气,走了好久也没有找到蒙古包。在一个敖包旁边挨到天亮,冻得腰疼病又犯了。后来老希说他一听到有人唱敖包相会就会腰疼,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就这样,老希走了三天终于回到了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