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白衣赛雪,哪怕怀中抱着孩子,也像极了天上仙。
这般谪仙人物,天下又有几人能比?
从安抱着胳膊饶有兴味地注视着他,她今日一身红裳,头上斜斜的挽了个松散的发髻,带了一只金灿灿的镂空海棠花步摇,侧身靠坐在廊上,眼中带着淡淡的妩媚。
收回白如玉的手指,苏子珏低头看向她时,眼中多了丝一闪而过的惊艳。
这个女人
他眼中的光亮一闪而过,从安未能捕捉,可本能地觉着有些不对。
嘴角弯起的弧度微微收敛了些,妩天坐直了身子,身上的妩媚之意消散,在一瞬间又变成了那个高贵端庄的皇后。
她的脸上满是温和的笑意,却不及方才那般明艳动人。
“回夫人。”苏子珏淡漠的开口,声音里带着浅淡的笑意“这雨,今日可停。”
从安挑眉,现在已经是申时,他说今日可停?
萧允辰从外面回来,遥遥地便看见楼上一红一白,一坐一站的两个人,心里莫名的泛起些许酸意。
这种感觉有些奇怪,萧允辰在心头压了压,将自己的小心思压下,打算过些时日再从她身上找补回来。
远远地看见自己等待之人归来,从安的眼底多了丝笑意,她站起身来,想要从苏子珏怀中接过孩子。
小樱却忽而一拽苏子珏垂在肩头的乌发,苏子珏一时不妨,头颅不自觉的前倾,鼻尖的吐息轻轻地落在了从安的面颊之上。
险些被轻薄的从安反应极快,立时后退一步避开。
苏子珏的手极稳,哪怕是在这种情况下,也将小樱忽的稳稳当当地。
罪魁祸首呵呵的笑着,口中发出啊啊的小猫儿一般的软萌音调。
鼻尖萦绕着那人的香气,苏子珏有了一瞬间的失神,但很快便反应过来,从小樱手中抽出自己的头发,而后才将这个团子重新递给从安。
从安眯眼看着这个人,惩罚的话在嘴边滚了三滚却没能说出口。
垂眸看向怀中的孩子,从安没好气地捏了捏她肉乎乎的小脸泄愤。
谁料得这记仇的孩子当即便嗷嚎大哭起来,惊得从安顿时慌了手脚,无助的看向苏子珏。
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茫然和求助在苏子珏眼中,竟异常动人。
萧允辰刚刚走来,听见这突如其来的哭喊当即蹙了眉头大步流星地凑了上来,和从安一起,手忙脚乱的哄孩子。
他这样子,倒像是个普通的为着孩子着急的老父亲而已。
方才那场意外的冒犯在这哭声中被遗忘,无人再想起来计较些什么。
只是到了晚间时候,苏子珏想到那一瞬间的亲近,不由得按了按自己的心口。
“怎么?”神出鬼没地艾云青忽而出现在他房间的阴暗里。
苏子珏放下轻抚心口的那只手,素白的指尖又收回到袖袍之中。
“没什么。”他道。
“怎么样了?”苏子珏问。
艾云青耸耸肩,随意的坐在他的对面,给自己倒了杯茶,而后道:“苍儿引着人过去了。”
茶水温凉,带着淡淡的花香。
苏子珏轻轻嗯了一声,眼中多了抹和平日形象不符的狠厉。
另一边从安一边喝茶一边看着话本子,偶尔还抬头看向萧允辰,拿书本遮掩着打个呵欠。
小樱已经睡着了,小脸上红扑扑的,似乎做着很好的梦。
“夫人若是累了,便先安置罢。”萧允辰扫了眼倦懒的从安,随口道。
“不。”从安放下手中书,给自己和萧允辰各倒了杯浓茶。
“苏先生说今日雨一定会停。”从安捧着热乎乎的杯盏,语气软绵像个任性的孩子“安儿要在这里等雨停”
放下手中的公文,萧允辰揉了揉发胀的眉心,欲言又止。
她这一声安儿实在太过甜腻,连带着她递过来的浓茶也少了些苦涩。
萧允辰招招手,她便顺其自然地由他搂入怀中,伸手轻轻给他按摩着脑袋。
她这双手,是能提长刀拉重弓的,力道十足。
如今却柔柔软软地落在他的头上。
指尖的凉意叫萧允辰有些心疼,他拉过她的手,在她手心轻轻印下一吻,哑着声音哄她“乖,去休息吧,为夫帮你看着。”
他的桌上还积攒着厚厚的公文,从安有些后悔和他一起来这边走上这一遭了。
他这般辛苦
“要帮忙吗?”从安没忍住低声问。
她也知道这般不合规矩,但是
“好。”萧允辰却忽而开口应下,言语间的信任叫从安心中一暖。
从安颠颠的搬了张椅子过来放在他的身边,陪他一起看桌上的公文。
他的字迹,她如今已经能写到以假乱真的地步,但该批注的地方,她却还是按照老规矩写在一边,等着萧允辰审阅。
能被送到这里的,都是些重要的文书,从安翻到了其中一本,呆了呆,奏折从手中滑落,重重地跌在桌上。
萧允辰抬头,便见这个女子,脸色发白,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她的嘴上抹了明亮的口脂,在烛光下红的像是鬼魅,却不住地哆嗦着。
“怎么了?”他问,却没有等从安回答的意思,而是主动地伸手从她面前拿过折子。
看到上面的内容,萧允辰静默了下,再度揉了揉眉心,许久,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孤独太师没了
“朕小时候一点儿都不喜欢孤独太师。”萧允辰忽而开口,声音轻若雨落,眼中满含回忆的神色。
“父皇驾崩后旁的太傅对朕都是毕恭毕敬的,唯有他”萧允辰举起手,看着空无一物的掌心“朕的课业完不成,还敢打朕的手板”
从安鼻子一酸,伸出手来,附在萧允辰的掌心上,与他十指相扣。
“臣妾也不喜欢。”从安低喃“分明我母亲是孤独家的女儿,却被他赶出家门,每当中秋团圆夜,母亲都会失落无论我们怎么哄都是如此”
可是啊,苟家被猜忌的时候,孤独太师没少从中斡旋。
就连从安在宫里,暗地里也没少受孤独家的帮衬。
有人挑战皇权的时候,孤独太师也第一个站出来奋力维护。
有人危害百姓的时候,孤独太师也第一个站起来为民请命。
他的严苛,成就了一个帝王,虽不说多合格,却没有被废太后安排的人手教成傀儡。
他的绝情,抹去了帝王的猜疑,护住了孤独家和苟家。
萧允辰抽回自己的手,提起笔来。
从安站起身替他研磨。
请孤独太师入明德阁,享皇家香火,受万民祭奠,举国哀恸三日。
其子孤独枫,擢升为当朝正一品太师。
窗外的雨声淹没了喧嚣声,乌云滚滚,不见半点光华。
收到这封旨意的时候,戴孝的孤独枫红着眼眶看着灵堂中的棺木,露出了一个极为难看的笑容。
爹,你说的不错。
咱们这个皇帝呀,和先帝一般,猜疑心重,但遇见了皇后以后,慢慢地,在变好了
出殡那日,皇城内外,家家户户自发的在门前挂了白幡,上至花甲老人,下至垂髫小儿,身上均系了白布。
红着眼眶的百姓沉默的跟在棺木后,一齐送这位为民操劳一生的老太师
写完这道圣旨,萧允辰似乎没了力气,提笔坐在椅子上发呆。
从安沉默着将圣旨收起,又从萧允辰手中将笔抽出搭在笔架上。
“你若是想为他守孝,便守罢。”萧允辰忽而开口。
从安的手抖了一下,垂下眼眸。
“如今在外面,没必要恪守那么多规矩。”他又道。
从安的眼眶一点点的红了,萧允辰起身将她抱在怀中,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
怀中人的身子不住地颤抖着,萧允辰能感受到带着温热的湿意浸透了自己的胸前的衣襟。
从安哭的压抑,连半声声响都没有发出。
“他是”从安哽咽着开口“我的外公”
只是他活着的时候她不能叫他一声外公,如今死了,她亦不能以孙女的身份替她守孝。
萧允辰搂紧了她,心情亦是复杂。
一直等到怀中人停止了哭泣,他才低声道:“对不起。”
在他怀中的从安却沉默着,没有回应。
雨停了。
敲门声传来,从安抽了下鼻子,推开这个人进了内室。
苟从忠进来时,身上还带着浓郁的血腥味。
那股味道,随着寒风飘入,从安原本还有些昏沉的脑子,一下子变得无比清明。
大哥这是去干嘛了?
萧允辰没有瞒她的意思,默许了她的偷听。
这段时日来,因着已经打草惊蛇,故而这些人舍弃了小心查证的想法。
萧允辰直接命人,调了五千精兵,将这小小的金乡镇围住,发动了常入山林的猎户和药农,一起帮着寻找。
他们进入金乡镇后,押后随行的兵马就在外围守着,想要悄悄溜走不被发现无异难过登天。
他们声势浩大,惊得那些所谓的神使宛若惊弓之鸟,负隅顽抗了数日之后,被一举擒获。
苟从忠汇报着情况,微不可查地拧了下眉头。
他们布局了数日,可今夜能顺利抓到人,却是因为对方不小心露馅。
一个轻功极好的神使逃脱不成,想要缩回去,却将他们带到了神使们藏匿的地道。
这回有了这些活口,兵士顺利的找到了地道的部分地图。
和之前的苍云城一样,这些地道同样有直通金乡镇的出入口。
只是这里的地道和苍云城的相比,倒像是个未完工便被舍弃的,简陋极了。
因着这连绵的阴雨,这地道连接金乡镇的出入口也被冲塌。
那些人断了补给,一个个饿的不轻,轻而易举便被他们围住。
苟从忠交代了这些,脸上露出浓郁的迟疑之色。
见到萧允辰望过来,他才跪地请罪。
“臣之前命人在必经之路上布置了陷阱滚石,那些人半路欲逃,结果”苟从忠看了眼萧允辰晦暗的神色,咬牙道:“结果落入陷阱之中,无一生还”
从安的神色顿时收敛,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她怎么会不了解自家大哥?这里又不是战场,他怎么会布下这般狠毒的陷阱?
无一生还
难道是灭口不成?
从安的手脚冰凉,浑身不住地战栗着,无一生还无一生还
萧允辰翻动着苟从忠呈上的沾了泥渍的册子,静默着没有开口,也没有多言。
册子上写得也算是清楚。
金乡镇的神使寻找的是同类人,这类人将他们的曾经呆过得地方称作仙乡。
而将不愿归顺神宫的同类人视作叛徒,原本他们对叛徒的态度只是不管不问,最多警告对方不要有大动作,暴露身份。
可自打三年前,神宫易主之后,此处便四下搜集同类,要求对方归顺神宫,对于不愿遵从之人,实行了强制抹杀。
金乡镇不过是他们的一个试点。
而七个月前,神宫忽而下令,命他们搜罗孩童制造同类。
那些隐身的药粉和让孩子听话的蛊虫,都是由神宫派人送来,交到神使手中。
之前因为想要远离神宫,做一个普通人的同类被神宫派去的人再度找上。
原本神宫安排这些人做掩护,通过他们挖出的地道将孩子送走。
但这些人却心有不忍,不愿服从命令,甚至有人试图报官。
故而有了城南的灭门惨案。
上面还有一些文字,看样子似乎用了暗语,许多都少了笔画。
萧允辰放下册子,沉默不语,这些暗语怕是只有那些老学究才解得出来。
神宫
制造同类
萧允辰的手指轻轻叩着桌面,若有所思地盯着眼前的册子。
苟从忠见他放下册子,心中越发的没底。
那册子上的内容他也看过了,觉着惊骇的同时又觉着不可思议。
什么同类,竟是能通过孩童创造的?
那群人是疯子不成?
萧允辰再度翻了遍册子,不解的皱紧了眉头。
这册子上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起他们是如何分辨同类的
就好似他们遇见同类一定能认得出来一般。
这倒是古怪的很。
萧允辰一直没吭声,苟从忠便再度叩首请罪。
他心里也清楚,此事非同小可,若是能留下活口,他们说不得能得到更多的讯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