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了，清心堂里的侍女仆妇都已经撤下，周遭更是寂静无人，大半个院子都被无声的黑暗淹没，天上那一轮上弦月便是唯一的慰藉

东北角的佛堂里还亮着灯，灯光影影绰绰，照亮了佛堂的一角，那光线便透过纱窗落在了窗前的一片花地上

九公主正伏在桌案前抄写大乘佛经，佛堂里清静，人心也容易静下来，佛经也能抄得快些，这是她近两日伏案抄写的经验之谈

清心堂的外面出现了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手里提着灯笼，看方向是往佛堂那边去

来人正是九公主身边的侍女，主子在佛堂面壁思过，她们这些侍女是不允许前去服侍的，但她家主子在三皇子心里不是一般人，所以她才敢在晚间偷偷前来看望九公主

“公主，是我，您开门让我进去”

门外突然传出这么一道声音，九公主确实吓了一跳，放下手中的毛笔，拿着烛台，趴在临过道的窗口上打量门外的人

看到是自己人，她立刻从窗台上跳下来，跑去门边给人开了门

“你怎么来了？三哥不是说不许你们来看我吗？”，话虽是这样说，九公主还是欢欣雀跃地把人拉了进去

“公主，依奴婢看，三皇子只是一时气狠了，想来这两天气已经消了，方才我从正门进来，看守的侍卫听说奴婢是您的侍女，二话没说就放了奴婢进来，没准您现在去跟三皇子服个软，便能离开这清心堂了”

九公主皱着一张小脸，方才还欣喜着，这会儿因为提到了魏征，心里有些不痛快，“我才不会去找他求情呢，他那么想关我，我又何必去找不痛快！”

侍女叹了口气，从随身带的食盒里取出了一盒糕点，“公主，您这两日都没吃好吧，奴婢特意给您做了这桂花糕，您别全吃完了，小心积食，明晚奴婢再来看您”

九公主拿起了一块桂花糕正吃得津津有味，眼角余光瞥见了贴身侍女要走，顿时觉得嘴里的糕点也不香了

“冬梅，你可千万别走，你都不知道我这两天过得什么日子，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想聊天还没有人跟我说话，整个清心堂的人都不说话，端着一张门神脸一站就是一整天，我和她们说话她们也不理我”

唤作冬梅的侍女倒是不意外，“公主这样爱热闹的性子，自是不会喜欢这么古板的地方，大家都管这清心堂叫无欲堂，在堂中修行的人要清心寡欲，无欲无求”

“原来还有这个说法？！那倒是我错怪她们了，可是我这样的人，便是在这里住上一个月，也不见得能清心寡欲”，九公主冲着冬梅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手上和嘴里的吃食倒是没停下来

冬梅略带担忧地看着自家主子，算算时间，明日便是三皇子验收作业的日子了，“公主，三皇子说关您三日便放您出去，明日便是第三日了，您佛经和祖训都背下来了吗？”

九公主正捧着桂花糕大快朵颐，压根儿没有功夫去理会冬梅的问题，还有就是她背不下来那些拗口的祖训佛经，索性佯装没有听到

其实并非是她不用心学习，只是东西实在太多，短短三天她着实没能背下来，说实话，别说熟读成诵了，那本厚厚的祖训一多半她连翻都还没翻过呢！

“公主？”

“哎呀，你别揪着这个问题了，背不下来我就在这儿多住几天，反正三哥也知道我是什么德性，如果我三天之内就把祖训和佛经背了下来，他才要怀疑呢”

“我的亲公主啊，您刚才不还说这地方不好，在这儿待不下去吗？”

“是呀，冬梅，我确实不喜欢这个枯燥无味的地方，可三哥嫌我烦，让我来这儿思过，那我也只能用心享受这里的生活了”

“公主，您为什么不去找三皇子求情呢？也许他正等着你低头服软呢？”

“算了吧，三哥是什么人，我最清楚了，他从来不心软，对待大是大非的问题，向来说一不二，更何况我这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我还是别去自找难堪了吧”

冬梅离开之后，小小的清心堂里更加安静了，九公主重新添了根蜡烛，继续同那厚厚的一本佛经作斗争

夜里温度低，虽然披着外袍，可终究是越坐越冷，九公主一手握着毛笔一手按着绢帛，全然投入到了佛经抄写中，相比于如两座小山般压在她身上的佛经和祖训，寒冷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子时将至，院子里已是一片祥和寂静，连枝头上吵闹的鸟此刻也已经歇下了，那些不知名的虫子也不在四处乱舞，静静地伏在石头上草丛中小憩，偶尔有风吹过，摇动树叶，树上的鸟也只是警觉地一动

这方小小天地里的一切生灵此刻都陷入了沉睡，除了房间里正奋笔疾书呕心沥血抄着佛经的九公主，夜风从窗口进来，将房间里的帷幔轻轻掀起又放下，在九公主身边打了个转，又快速地消逝

夜风越过院子高高的围墙，一路向着天际翻卷，欢快地跃到竹楼边的高台上，轻易地撩起那人墨色的宽大袍袖，可主人却似乎不甚在意，任由夜风舞乱了衣袂，双眼凝聚着深思定定地看着夜风吹来的方向

“殿下，夜已深，您刚从外面回来，还是早些休息吧”，谷雨是和魏征一起回来的，他们接到情报失踪数日的大梁太子已经躲过天启众人的暗杀逃回大梁去了，对他们来说这无疑是极其不利的，尤其是现在各皇子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

“公主这几日怎么样？”，魏征的声音很轻，轻到一出口就被夜风吹散了，如果不仔细听，很有可能会错过

谷雨略怔了怔，才反应过来魏征在说什么，便按着小厮们递上来的消息回答道，“公主每日都在清心堂里抄写经书，听说蜡烛和绢帛用得倒很多，只是内室的情形公主不许人进去打扰，是以小人也不太清楚”

魏征闻言，脸上沉寂的表情才有了一分松动，“蜡烛和绢帛用了很多？”

疑问的语气，却没有兴师问罪得意思，相反夹杂了几分戏谑

“是”，谷雨摸不准殿下的心思，如实回了一句

魏征脸上的表情蓦地变得丰富，那双眼眸里有思虑，有疑惑，最后凝聚起浓得化不开的笑意

“小丫头这是在跟我发脾气呢，心里恐怕早就把我骂成六亲不认了！”，听到殿下的笑声，谷雨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来，殿下看来已经原谅公主了，想必公主出来的日子也不远了

可是，没等谷雨把心踏实放回肚子里，魏征又继续说道

“谷雨，明日你去一趟清心堂，就说是我说的，蜡烛和绢帛让九公主尽管用，她既一心向学，挑灯夜读，精神可嘉！本宫身为兄长，实在没有拖她后腿的道理，明日你再送一匹绢帛过去”

这下，谷雨彻底傻眼了，这是气消了还是没消？这阎王打架，小鬼遭殃，他心里是一万个期盼这两个人和和气气地不吵不闹，免得殿下情绪不好拿他们出气

“啊？殿下，您真的要这么做？”，为了避免殃及池鱼，该劝的谷雨是一定要劝到的

“为什么不呢？”，魏征问的一脸坦然

谷雨心底默默吐槽道，您老就折腾吧，反正到了最后这人还是要您亲自去哄，唉，就是苦了他们这群小喽啰，明日一定要被九公主怨恨了

“一定要嘱咐公主，好生抄写，本宫听说古人文章抄写的多了，便可胸有成竹，下笔一气呵成，你去了务必要让公主领会其中的精神意图”

谷雨扶额，殿下，您这是觉得小人死的还不够快吗？您就是给小人一百个胆子，小人也不敢让公主去学那一气呵成啊！

谷雨声如蚊蝇般默念了声是，颤颤巍巍地退下了，他要找个地儿好好哭一场去，生活又要对他下手了是吗？是的，他知道

魏征还站在高台边上，举目看向清心堂所处的小小院落，佛堂里隐约有光影浮动，想必是小丫头还没休息，这会儿还在抄经书

魏征双手交握于身后，转身下了高台，宽大的袍袖被夜风吹的鼓鼓囊囊，倏尔又落了下去，沿着楼梯一步一步向下，他想，如果那丫头能一直像这几日一样那么安分，留在他身边也未尝不可

魏征生生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迈下去的步子有明显地停滞，身后的黑发顺着他低头的动作猛地滑至身前，悄然遮去了苍白月色下他那张愕然惊慌的脸

他怎能又动了这个念头？他分明答应过母后的，可为何最近的他隐隐有了些失控的趋势呢？

魏征神色凄然，身影被月光刻意拉的好长，整个人有说不出的落寞寂寥

回到驿馆内的房间，魏征缓缓脱去衣衫，正准备洗漱，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小厮回禀来人是母妃身边的影卫，魏征初闻一脸惊愕，母妃向来不会在半夜派人过来，能让母妃如此着急事情必然严重，魏征套上鞋子甚至来不及披上外袍就去了外间

外间已经站了不少人，他身边的几个谋士听到消息都已经赶过来了，魏征一边系着衣带一边招呼众人落座

见到魏征，那影卫霎时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魏征身前的桌案旁，双手呈上了一份密信

众人皆是一惊，说话的人也陡然安静下来，俱是打量着魏征读信的神情，只见魏征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渐趋凝重

放下信，魏征略带怅然地看向席间众人，一番环视后，沉声说道，“各位，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席间众人神色不一，有人暗暗握拳，有人交头接耳，在座的人皆是跟在魏征身边许久，对于形势的把握向来准确，只是此刻，他们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待众人安静下来，魏征才阖起密信再次看向众人，“好消息，是我已被父皇任命为新任月亮城统防官，代替四皇子把守月亮城，任命书已经在路上了”

此话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立刻便有谋士问道，“殿下，这算是哪门子的好消息，您同四皇子结怨已久，圣上让您夺了他的职位，这是要激化矛盾吗？”

魏征略微沉思，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如今天启的局势瞬息万变，搞不好真的要动手

众人似是都想到了这一点，室内的气氛陷入紧张，一个稍年长的谋士起身打破了僵局，“殿下，这好消息我们已经知晓了，那坏消息呢？”

众人立时又把视线投向了魏征，只有少数几个谋士锁着眉头似是陷入了深思，魏征深吸了口气，才道，“诸位乃是我同生共死过的兄弟，接下来我要说的话还请诸位守口如瓶，不要外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