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阳坐的航班从香港出发,经底特律转机至波士顿。时辉要办个跟团旅游才能去香港,太折腾,就在欣阳家小区楼下话别了。话别的时候就是一个普通的黄昏,路边人来人往颇为嘈杂,偶尔经过的汽车用尾气和灰尘提醒他们这里没有依依杨柳,也不见晓风残月,赶紧挥挥手走人便罢。
时辉挥手的时候笑嘻嘻的,有一百个放心装在肚子里。
在香港工作的欣平送欣阳去到赤鱲角国际机场。航空公司的地勤人员示意欣阳把托运行李过秤,竟然比允许的重量多出差不多15公斤,地勤人员说每公斤要加收200港元。这要价真够狠的,欣阳想要辩论,无奈地勤人员面带职业微笑而又语气坚定地不容讨价还价,欣阳不战而败,自叹倒霉。
倒霉的其实是她的箱子,忠心耿耿快把自己撑爆了,也没能隧了主人的心愿。它再能干,主人糊涂也是无用的。
欣阳绝不会愿意付这笔钱,只能努力精简。15公斤是个吓人的数字,折算为衣服不知会是多少。她把行李箱拉到一个离柜台不远又不太会挡着别人的空地,欣平已同时去找来了一个硕大的空袋子。欣阳打开大行李箱,从里面那一堆春卷形状的衣物里,埋头找一些必要性不大于70%的衣服放进空袋子里准备让欣平带走。
欣平立在旁边插不上什么手,她喜欢在香港买最新一季的衣服,欣阳箱子里那些穿了几年的老款在欣平看来并没有一件值得保留,除了遮身蔽体的功能简直不能被称为衣服。她旁观了一会儿就去洗手间了,让欣阳自己慢慢找,反正时间还算宽裕。
欣阳把旅行箱箱面完全打开,平放在地面上,以方便自己开展大刀阔斧的裁减工作。她正低着头翻衣服,听见耳边叽里呱啦的男子声音,抬了一下眼睛,看见一双穿着运动鞋的大脚直直地就往行李箱箱面跟前快步走来。欣阳“哎”了一声,赶紧抬头想叫住这人,已经来不及了,一个高大的男子扑倒在欣阳面前,胸和肚子贴着行李箱箱面,脸在瓷砖地板上。
欣阳只能看见他的后背,瞧不见前面是怎样鼻青脸肿的样子,她胆战心惊地站起来,小腿不知是因为打哆嗦还是蹲久了而发麻无力。她心想,这人要是摔坏了,自己还不知该负上什么责任,恐怕这趟飞机也不必坐了。早知碰到这种倒霉事,还不如花钱托运行李。
欣阳抻了抻腿,手忙脚乱地想去扶那人。那人倒自己抬起了头,年轻的后背,模样却是个40出头的大叔。幸亏并没有摔掉鼻子或牙齿,他只是略作痛苦状,就弓起身子跪爬了起来。欣阳正不知该从哪里下手能拉起大叔,见大叔自己爬了起来,便干脆束手站在一旁,诚恳地准备道歉。
大叔站起来之后,却正眼也没看欣阳,只是东张西望着满地找东西。
欣阳眼尖,看见靠近柜台的地方有个手机,赶紧跑过去捡起来,快步走到大叔跟前,殷勤地说:“是您的手机吧。“
大叔急急一把抓过手机,仍然没看欣阳半眼,更没说半个字,转头走几步到旁边拨起了电话。欣阳听见他说着标准的普通话,又看见他步伐稳健,放下心来,内地同胞嘛,总比老外好沟通些。欣阳心想,这大叔也太粗鲁没礼貌了,虽然是自己的箱子绊倒了他,但是他那么大年纪一个人了,走路只顾聊电话,也怨不得自己。
欣阳于是自顾自地走回自己的箱子旁边蹲下,继续往外掏衣服,然后装进旁边的大袋子里。掏来掏去,也不过掏出四五件,离30斤还有很大距离。她正掏得专注,身边多了一双脚,欣阳一看,又是那双穿着运动鞋的大脚。
大叔在欣阳旁边蹲下来。欣阳的歉意被刚才大叔的轻视平衡掉了少许,但还是有些忐忑。她客气地对大叔点点头,说了句:“不好意思啊,您没伤着吧?”
大叔如她所愿地答了句“没事”。欣阳彻底松了气,又说一声:“不好意思啊,我有点儿赶时间,就先不跟您说了。”她又转过头去翻衣服,时间确实不算太多了,她真的顾不上继续安抚没受伤的大叔。
大叔被晾在旁边,又蹲了一会儿,说:“小姑娘,是留学生吧,行李超重了?”
欣阳嘿嘿一笑,简短回答:“是啊。”
大叔又问:“去哪儿留学啊?”
欣阳没抬头,随口答:“美国。”
过了半秒,大叔说:“是19:45经底特律去波士顿的飞机么?”
欣阳点点头,懒得问大叔是怎么猜到的,怎么猜到的跟自己有啥关系。大叔说:“我也坐这班飞机,没有多少行李,我帮你带吧。衣服都拿出来了,去美国有那么多钱再买么?”
欣阳愣了一下,终于抬起头,回应以一个疑惑的眼神,防范地说:“谢谢您了,不过咱们也不认识,不大好意思欠您这个人情。”
大叔笑笑,说:“我也留过学,知道不容易。这出了国,就都是同胞了,不必客气。”
欣阳笑笑,说:“同胞归同胞,您不怕陌生人行李中有毒品么?别随便帮人带行李哈。”
大叔忍俊不禁的样子,说:“你这小姑娘脑子还挺复杂。我主要是挺感谢你的。”
欣阳听见他说得认真,只好停下翻衣服的手,正眼看着大叔,纳闷地说:“不好意思,我的箱子是绊了您一跤,可这也不完全是我的责任,您能别这么穷追猛打的吗?我挺发怵的。”
欣阳周围看看,姐姐怎么还没回来,连个壮胆助威的人都没有。
大叔竟哈哈大笑了起来,说:“小姑娘,我是真心感谢你。你是我的贵人呢。我一直犹豫要不要签一个合同,刚才打电话的时候还在犹豫。摔这一跤,一下子把我摔清醒了。我赶紧通知公司的人这个合同不能签。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你?”
欣阳知道他不是存心找事,放下心来,干笑一声说:“做生意的事情我不懂,不过我怎么感觉您这种决策方式有点轻率和随意呢?”
大叔说:“在很多事情上,直觉都比分析更靠谱。”
欣阳没吭声,大叔站起来,说:“我要去办登机牌了,要不要领同胞的情,你要赶紧考虑一下,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欣阳不禁一愣,随即仰头看看大叔,大叔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笑得有些与年龄不匹配的顽皮,看着倒不像是个坏人。但是欣阳见过的人不多,并没有足够的判断力能在几分钟里知道一个人是好是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