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决定做得惊人的迅速。从买机票到坐在纽约的机场候机椅子上,欣阳竟没有半分迟疑。
除了将一些必要的东西邮寄回国,大部分可要可不要的物件留在了美国,唯一一个随身的箱子里都是昂贵的原版教材,倘若扔了就跟扔钞票一样让她难以忍受。
程成也计划好了下个月把余下几张订单处理完就回国,那时她的赚钱计划将完满落幕。她们很有仪式感地提前约好了到时在国内聚首的地点。
登机之前欣阳走到落地窗边,再看看窗外北美的天空,她猜这次告别之后很久不会再见到这个画面了。脑中闪回刚踏足美国第一天,那个乐呵呵的巴士司机,还有初到学校的第一个室友,她想到最后一个电话应该打给施华丽。
早前的联系中,仍然是她不打算回印度,她的丈夫也不打算来美国的状态,就这样日复一日过着。
“你要回中国!”施华丽在电话那头惊呼一声,“是因为好事回去吗?”
并没有什么可预见的好事,欣阳仍爽快答“是啊”,谁知道是不是,管它是不是。
她记得职业管理课的严肃老师跟学生们分享过,“如果一件事情让你非常犹豫不决该不该做,大多数情况下,不做是更好的选择。”
她眼下的毫不犹豫,莫非说明这就是正确的选择?逻辑上完全得不出这结论,只是她曾经在申请留学时的那种冲动尚未消退,如今回国的当口再次用上,直接把选择的过程取消了。
准备登机的人慢慢多起来,她加入了排队往机舱走去的人群。
越来越长的跑道被留在了飞机尾翼之后,她透过飞机舷窗望出去。再见了,我的时空隧道,这隧道只有2年那么短,却又仿佛那么长,长得已经让她的人生变了个样。
飞机晚点了2个小时,在浮起的暮光中飞机到了香港,欣阳没有在香港待几天逛街的欲望,只是去简单吃了些东西。啃着茶餐厅的菠萝油,她琢磨着是从Z市过了海关再坐火车回家,还是去红磡火车站坐直通车直接回G市,犹豫之中发现可能已经赶不上最后一班直通车了。
她披一身浅浅的夜色拉着箱子出了关境,不远处的“中国海关”几个字像暂别重逢的朋友正煽情地看着她。
27岁,她只带着一张证明她硕士学历的纸回国了。如果有裸婚,裸捐,裸官这些词,她就算是“裸归”了。别人认为一个出了国的女孩通常会得到的东西——外国身份、外籍老公或是高薪的工作,她一样都没有,和从前相比,她多了的只有年龄。当然她也不是什么都没有,至少她成了一个所谓的“海归”。
口岸外,时辉在徘徊中看了看手表,几个小时了,他连眨眼睛都节省着眨,出关的人群中却一直没有欣阳的影子。他黯然吸一口气,慢慢离开了口岸。
他在街上茫然走着,呆呆看着马路上的车水马龙。走了许久,他停了下来,忽然转身奔向一辆正停靠车站准备开往口岸的公交车。
口岸广场的路灯已经璀璨起来,有一间他下午就留意到的书报亭此时漫射出橙黄却明亮的光芒,他心里微微一动,向书报亭走过去。许久之前那次欣阳回来,他就是靠一个书报亭档主的传话才找到了挂掉电话的她。
档主30多岁,对于走上前来的男顾客并不太主动,时辉趋前问:“你好,请问前年年底,是不是你帮我叫过一个女孩子过来听电话?”
档主抬抬眼镜框,打量了一下时辉。他对这事竟还有些印象,说:“是啊,那个女的把皮箱放在地上,她就坐在皮箱上,看起来怪可怜的。”他指指不远处的地面,说,“就是那里,她就坐在那里。”
时辉用买三本杂志的方式向档主表示了谢意,拿着杂志慢慢向他指的地方晃过去。他没有箱子可坐,低头看着那片水泥地,地上被行人不时踏过的脚步,如同踏着他和欣阳的过往岁月。
欣阳从口岸过了境出来,与上次出来时同样的夜色,同样步履匆匆的纷杂人群,只有风带来不同季节的气息。她远远地看见那间书报亭,它还在那里。
她竟有些惦记着它,那是她和这个城市残存的隐隐的连接。如今没有人需要她期待,也没有人可以让她受伤害。
她走到书报亭旁边停住了脚步,档主看她一眼,问:“需要买点什么?这本杂志卖得最好。”档主早已忘记曾经帮助过这么个人,或是因为今天的她并没有半分上次出现时那魂不守舍的模样。
“欣阳,我给你拿箱子吧。”身后有个声音,那么熟悉,却又温柔得十分陌生。
她猜想,这一定是她因想象着时光倒流而出现的海市蜃楼吧,然而手上却真的空了,那海市蜃楼里的人将她的手提箱接了过去。
“不重,我自己拉就可以。”她说。
她固执地要把箱子拿回来,那人固执地要为她拉着,两个人看着对方傻笑起来。
这么一来一回的,原来竟不是幻觉。
“你怎么会在这儿?”欣阳问,脑中猜到是余航跟他说的,程成想必把她的出发日期和航班号告诉余航了。
时辉犹豫一下,说:“我今天送一个朋友出境,正好在这转转,就看见你了。”
听着就不太像真话,但又何必拆穿呢,想来他现在已经不能承认是在这等她了。欣阳看看时辉,他委实清减不少,气质上倒有几分在职场中洗刷出的干练了。
“欣阳,你一点也没变。”他说。她是一个人回来的,并没有旁人陪着她或是接她,他的目光因这个发现而透出喜悦。
“变化大了,只是这里光线不好。”她低头拨了拨头发。
旁边的档主看了看他俩,继续面无表情地整理自家的杂志。
“欣阳,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时辉拉动箱子想离开广场。他说话的语气跟从前一样直接而缺少商量,欣阳如今却不能没有疑问地跟着他走。
时辉停下脚步,对站在原地的欣阳说:“是这样……之前我存了好多韩剧DVD,不要了也可惜,想给你拿去看。”
原来如此。欣阳勉强笑笑说:“谢谢你,不过现在我已经不想看韩剧了。”
“为什么?”时辉露出单纯的诧异和失望。
她不做声。为什么,需要解释么?从前她在自己一地鸡毛但也毕竟五光十色的爱情中用韩剧女主的伤情做调味品,如今形只影单站在时辉面前的自己还不够悲催吗?她只恨不能找10部无脑喜剧来让自己的全身细胞高兴一点。
低头又想想,算了,就跟时辉去拿吧,在找到工作重新开始正常生活之前,韩剧还可以填补一些可能的空白时间。
电脑城里已是稀稀落落的没多少人,穿过许多大店才到了时辉不起眼的角落小档口。时辉进店猫着蹲下身,打开最下面锁着的抽屉。
辞职那天搬过来的纸箱里,只有这些DVD毫无用处而他又一直不愿意扔掉。他把满满的收纳盒抱到欣阳面前的柜台上。
欣阳道了谢,打量打量周围招牌各式各样而又类似的档口,问:“曾荣没在吗?”
“他今天有事回得早。”因着有余航和程成,时辉不需要问她为何知道曾荣也应该在这里。他迟疑问,“你的室友程成,不回来吗?”
“回的,余航在这儿她当然要回。她下个月就回来。”欣阳答。
“哦。”时辉默默片刻,问,“时间不早了,你要回家吗?”
果然没有希望自己留下的意思,欣阳说:“回去的,我姐让我上了火车给她电话,她去接我。”
时辉找来一个足够大的袋子,将韩剧收纳盒放进去,给档口落了闸,说:“我送你去火车站。”
去火车站的路上,时辉毫不冷场地跟欣阳说许多档口的事情和星航网站的工作,想让她知道自己这一年多的一切。她静静听着,只在必要的时候做些回应,甚至忘记问他国企的工作是怎么丢的。看他现在这热爱工作的模样,那工作丢了也没啥大不了的。
下了出租车他们一路并排走着,时辉连欣阳的小手袋也坚持要为她拿着,欣阳暗自想他还被新女友调教得挺好,看来从前自己当女朋友真是业务能力不行。
送到火车站里时辉不能再往前走的验票口,他把欣阳的行李和手袋一件件地还给她,看着她一件件地拿好,说:“我明早要去一个行业研讨会,就不送你回G市了,你路上当心。”
尽是上进青年的模样了,还懂得了说客套话,欣阳脸上浮起笑意,虽有最深的遗憾塞满心胸,她发现自己仍是为此而高兴的。
她朝他摆摆手,准备转身去站台。
“欣阳!”他叫住她,踌躇问:“你以前的电话号码,变了吗?”
“不知道,要回去看看。”她没有跟妈妈交待过这事,或是早被停机了。
时辉“哦”了一声,鼓起勇气说:“如果有新的电话号码,记得告诉我。”
“如果你愿意的话。”他嗫嚅着补充了一句。
她驻足凝视他片刻,把握着箱子拉杆的手攥得死死的。他们还应该通电话吗?他们还能在电话里说些什么呢,元旦快乐,新春快乐,五一快乐,中秋快乐……?
“我该去坐车了。”她转身疾步离开,背后的通道里,仿佛有巨大的力量拉扯着她,她只能走得更快一些,再快一些。
火车开得平稳,乘务员推着餐车过来,吆喝着:“莲子雪耳鸡蛋糖水,10元一碗……”
物价还涨得挺快,这次她在香港已经提前换好了人民币,她要了一碗糖水,又要一个大大的卤水鸡腿,把火车上各种食物狼吞虎咽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