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阳回到家,晨昏颠倒地睡了几天。她其实并没有多么需要倒时差,就是想一次睡个够,顺便把不能逃避而需要重新张罗的前途问题拖延几天。
这天日上三竿,她终于睡出了朝气蓬勃的形象,振奋精神开始收拾从美国邮寄回来的东西。
门铃响了。正在厨房里忙活的妈妈吆喝着:“欣阳,快去开门,你姐来了!”
欣阳乐颠颠地跑去打开门。
门一开就看见欣平怀里拿着棒棒糖的外甥希希,希希抬着头瞪大眼睛警觉地看着她这个“陌生人”。
欣平命令着:“希希,叫小姨啊!”
她刚染过的卷曲长发披在肩上,一身可以拍时尚杂志的衣服,看不出生过孩子的身材,皮肤水嫩嫩的像是比欣阳年纪还小。
欣平进了门,把希希放下来,拍拍他催促着:“希希,怎么还没叫小姨?不叫就把棒棒糖没收了!”
希希警惕地抓紧了棒棒糖,满脸不情愿地叫:“小姨!”
欣阳蹲下去把希希抱起来,在他脸上亲了又亲,谄媚说:“小姨好想希希啊!”
希希马上伸出小肉手把被亲过的地方擦一擦,扭着身体反抗:“我要下来!”
欣阳已经知道该怎么收买他,哄着说:“到小姨房间去,小姨房间有好吃的。”
希希听见有吃的便不再反抗,乖乖地让欣阳抱到房间去了。欣阳从抽屉里翻出一堆饼干,希希喜出望外吃得满手满脸都是。
欣阳满意地问:“希希有没有想小姨啊?”
希希茫然地想了想,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说:“我妈说小姨以后要接我去美国的。”
欣阳愣了愣说:“希希想去美国吗?”
希希说:“我妈说美国的小朋友作业少,成天都可以玩,肯定很开心吧。”
欣阳又往希希手里塞了块威化饼,利诱说:“希希在这里不是也很开心吗?来,再吃一块。”
希希忙不迭地往嘴里塞。
欣阳说:“你慢点吃,小姨去给你倒杯水啊。”
她打开门,刚出房门便听见欣平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
“妈,虽然我们都说随便她,那就是说着让她心情好的,怎么她说想回来您就真让她回来了?”
妈妈抱怨着:“还不是她老漂在外面,我也不放心嘛!出去这么久连个男朋友都没有,没个人照顾她,我也提心吊胆的。我那么多钱是打了水漂了。”
欣平说:“就您这心态能养出什么有出息的小孩?”
妈妈反驳说:“我什么心态有啥用,你们哪个听我的?当年我怎么反对你的,你还不是去跟希希他爸领证了,也就是运气好,他现在有钱了。”
欣阳没精打采地回到自己房间里。希希追问:“小姨,我的水呢?”
欣阳回过神来,支吾着应付:“哦,水还没烧好,还没烧好。”
妈妈在外面吆喝着:“吃饭了!”
欣阳鼓起勇气牵着希希出去喝了水,欣平在忙着摆碗筷。爸爸也放下了电视摇控器从客厅过来。
所有人都坐好了,欣平说:“欣阳,你姐夫说今晚请吃饭,为你接风。”
欣阳心虚说:“别让姐夫破费了,自家人,还要接什么风啊?”
欣平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姐夫,他家庭观念最重了,家里人的事情最上心。”
欣阳点着头刚吃了口饭,听见妈妈说:“现在你姐姐已经有了好老公好工作好儿子,你好歹也是个硕士海归,全世界都以为我养了个争气的去美国留学的女儿。以后见到邻居要会说话,就说有国内的大公司要高薪聘请你,可不能让别人以为你是在美国混不下去又找不到人嫁,才回来的。”
“妈,谁说我是在美国混不下去才回来的,”欣阳不大乐意地要为自己挽回尊严,“就算找不到工作,还能找不到美国人嫁吗?”
欣平在桌子下面踢了她一下,表示她真是蠢死了,哪个坑不能跳就跳哪个。
妈妈翻个白眼:“那你倒是找一个回来啊?”
欣阳说:“我不想找老外。”
妈妈立时拆穿:“那美籍华人也多得很啊。”
欣阳低头扒着饭:“没有感兴趣的。”
妈妈说:“早知道你要回来,当初才不会花那么多钱送你出国,事业单位那么好的工作也丢了。现在倒好,没工作没绿卡没老公地就回来了,花了这么两年时间,一切从头开始。还不认清形势,你以为你还是小姑娘啊?”
欣阳赌气说:“妈,您这是养女儿还是种苹果,生怕苹果烂到筐里了。”
妈妈更生气:“你要是个苹果就好了,大不了我折价甩卖,卖不出去烂筐里就算了。我能把你折价甩卖吗?”
爸爸的甩手掌柜当不下去,做了和事佬:“好啦,这才刚回来,接下去的事都难说呢。我好几个老朋友,做银行做基金公司的,听说我女儿从美国读金融回来,都主动要介绍工作。”
妈妈阴沉着脸说:“我看还是李阿姨猜对了。”
妈妈嘴里的李阿姨通常就是楼下那位曾经想给欣阳撮合新西兰男士的李阿姨,欣阳问:“李阿姨猜啥?”
妈妈没说话,欣平赶紧瞪她两眼让她别再出声。想到妈妈花的一大笔钞票,欣阳自知理亏,不能再虚张声势。母女们毫无兴致地把饭吃完,欣阳主动洗了碗。
回到房间,欣平正在收拾一堆饼干,数落她:“你去了国外怎么更不讲究了,吃这么一地的饼干要招来多少蟑螂!”
欣阳抓过希希的小肉手,已经洗干净了。她问:“李阿姨到底跟我妈瞎猜啥?”
“是不是瞎猜咱也不知道,”欣平说,“李阿姨猜你是还惦记时辉呢。”
“瞎说,他还有啥好惦记的?”欣阳闷闷地说,目光扫向梳妆台,那个小戒指还在抽屉里。不知时辉有没有送个更大的给那年轻小姑娘。
“没惦记就最好,我可提醒你,时辉现在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什么“创业”有几个能创成的?”欣平谆谆道:“女人没结婚,生活根本就没有真正开始。你眼看奔三十去了,妈操心也很正常嘛,我们还都以为你去美国就把什么事情都解决了。”
见欣阳不吭声,欣平以为自己的话说得有点重,缓和了语气说:“不过妈着急归着急,你自己倒不用悲观,现在也还不算太晚,你这国内好学校的本科加美国金融硕士的学历,找个好工作没问题,去大公司一上班,接触的都是精英,以你的条件,再收拾收拾,打扮打扮,还担心没人追?好好挑一个靠谱的。嗯?”
欣平用一个鼓励的目光结束教导,并要求欣阳下午就跟她出去买衣服,务必把全身行头配齐。
爸爸为了安抚妈妈的面子,早日过上安宁日子,不等欣阳自己动手找工作,就难得勤快地给她张罗。约完在基金公司的老战友,又约在银行的旧同事。
欣阳让爸爸不必操心,她准备找国内的投行投简历。虽然她在美罗的实习简历里并没有发行承销或分析员这些,但美罗毕竟是在全球投行界名头响亮的机构,再加上几乎完美的各科成绩单和可以推断出的英语能力,在从美国留学回国还未成为普遍现象的人力市场里,她相信自己应该能有机会。
妈妈问了姐夫之后立刻否定了她的想法:“投行三天两头出差的,成天在天上飞,我还不要担心死。再说女孩子太忙了不好交男朋友。”
妈妈看中了跟原来欣阳做过的事业单位貌似款式接近的一家商业银行,让爸爸赶紧通过朋友给安排面试。爸妈这一番爱心操作进一步加重了欣阳的心理负担,似乎自己除了涨年龄啥也没涨,像个急于被处理的低能儿。
出国留学并没有像当初以为的那样能让自己显得更成功,似乎倒是让大家觉得她更失败了,失败得无法相信她自己找到工作谋生的能力。
想到自己基本等同于妈妈付学费的委培生,想到自己头脑发热的出国让妈妈赔掉的真金白银和可能被人背后笑话的精神损失,欣阳觉得自己对出资方应该有隐形的契约精神,于是没有做什么反对,仔细准备了去银行面试。
分行人力资源部的总经理直接见了欣阳,对她表示了许多满意,说决定要重点培养她,然后告诉她由于她并没有商业银行工作经验,按照分行培养人才的一贯路径,她要从支行柜台开始把商业银行的一线业务细节弄懂,能力锻炼扎实,才能为日后的发展打下牢固基础。
欣阳来面试前想象的是国际部或是产品研发之类的,对于要去支行网点熟悉从柜台到大堂的全系列基础业务毫无思想准备。
她从前听时辉说过他有个top2大学毕业的同学在国有银行做柜员,不曾想这种事情如今落在自己头上。
总经理的话严丝合缝,听着十分合理。她想起在美国采访那位副总裁先生的时候,也曾听对方说过商业银行不是创造财富的机构,而是管理风险的机构,那么从一线开始自然是成立的。只是她在27岁的年龄,开始本科毕业生的职业探索路径,不免有难言的凄惶之感。
她明白对于眼下的自己,尽早开始工作才是要务。她努力克制了无益处的自怜,感谢了总经理的栽培,表示一定努力工作精进业务。
回家的路上她仍不免郁闷,琢磨着要不要请爸爸帮忙跟朋友说说自己想入职的部门,随即又扔掉了这个念头。接受爸妈安排找工作已经不像是什么正确的事,还是别让他们再经手为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