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荣最早发现了星航英语在网络上遭遇的质疑。“你快上网看看,星航出问题了。”他急急给时辉打了电话。
“啥问题?”刚从会议室出来的时辉脑子炸了一下,以为他负责的工作出了什么差错,或是系统崩掉了之类的,他飞快回到座位上看电脑。
星航英语从课程质量、用户体验到服务口碑并没有太多可以攻击的,网上的质疑集中指向了创始人兼CEO余航,更确切说是他已经离世的父亲,一位曾在南方制造业叱咤风云的民营企业家。
陆续流出的指控是余航的父亲当年为解决杠杆投资产生的高负债,隐瞒公司实际资金状况进行民间借贷,受害人数量极多,且因为无知被骗签署了股权投资协议,造成资金难以追诉,至今仍有相当多说不清的烂账。
公开记录能查到的,只有天民集团通过诉讼和法院强制执行索回对余家的借款,以及余航出售名下资产代父偿还银行贷款等有限的信息,其余的资金债务纠纷虽历时已久,但可清算追究的还远未了结。
所有爆料言之卓卓的最后,一律指向由余航创办的星航英语有一堆不知什么时候会爆发的财务危机,值得大到风投,小到充值买课的用户注意风险。
刚刚以创业新秀身份登上财经杂志的余航,一直小心翼翼从未说过他曾经有但绝不愿再提及的二代过往,此时却从家族的财富崩塌史到父亲的抛弃糟糠下场凄凉史,被一次性翻了个底朝天。
星航英语靠课程优势和卖力推广打开行业知名度,远不如这类豪门破产故事传播半天的效果。
时辉嘱咐曾荣利用他们做网络课程推广的资源,尽可能扭转不利舆论。
曾荣说:“你知道的,我们以前一向是推好事、推产品,但余航家这些事,关系到那么多人的那么多钱,咱们对内幕又搞不清楚,怕是连余航自己对他爸的那些事情也搞不清楚,不敢乱说啊,说错了什么又被舆论抓住把柄,不是反而更糟了。”
时辉明白曾荣说的没错,苦思冥想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垂头说:“是要先跟余航商量商量。”
余航正在香港见风投,没有接电话,时辉猜他还不知道今天的翻天覆地。
他和曾荣一直紧盯着情况,随着各路自称为当年余家资金链崩盘受害者的人在网络上纷纷冒头,发酵速度到了让曾荣和时辉傻眼的程度。
曾荣已经看得眼睛发直,在电话里说:“时辉,我看你还是回来看店吧,抓紧再另外找个工作也行。星航这临门一脚的B轮融资肯定没戏了,没钱烧会死得很快,你就别再把时间精力放他那儿了。”
时辉呆呆往椅背上一靠。自己不过给星航做了一段时间的技术研发,此时面对它可能的即将垮掉尚且心中作痛,而对于把星航当成生命支撑的余航,不知会是如何地五内俱焚。
“余总是第一个在工作上看得起我的人,无论如何,我会跟他把星航一起守到最后。”时辉说。
“能做一点是一点吧。”他没去了解过星航的现金状况,对于网站在投资和收入都消失的情况下还能维持多久没有把握。他让曾荣至少先把关于星航能说的、无可置疑的优点尽量在网络各渠道扩散,把正面的东西传播出去,中和一下舆论。
他有些悲怆地用双手埋住了头,一半为了余航的悲情人生,一半为了自己,他要准备接受再一次的事业失败了。
“欣阳,让你的室友程成关注网上关于星航英语和余航的那些舆论,做好心理准备。”时辉发了个QQ信息给欣阳。
欣阳白天不能看QQ,晚上回到家才看到信息,几条信息搞清楚状况之后,她急急给程成打了电话。程成的声音沉沉的。
“你都知道了?”欣阳问,“余航现在怎么样?”
“他从香港回来,把自己在房间里关了几个小时,然后去了公司,应该是去跟赵总和时辉他们商量对策了。”程成说,“他还死撑着,让我去忙自己的工作,不要操心他的事情。”
她叹口气说:“余航上杂志抛头露面真不是什么好事。被你说中了,别说在美国赚10万美元,哪怕赚50万美元对他都不过是杯水车薪。”
欣阳问:“星航的课一向卖得好,尽量削减开支的话,也许资金沉淀够用一阵子?”
“星航以往课程卖得好,现金流也稳定,跟风投谈比较有底气,余航在一些条件上不肯让步,拖延了一些时间,不然早已经完成B轮融资了。最近业务扩张得快花钱多,加上条件也谈得满意了,基本只差签约。网上这些舆论的点也卡得太狠了。”程成焦躁地踱着步:“没了风投,银行能借到钱吗?”
欣阳说:“我已经问过公司银行部了,星航这种轻资产公司,没有抵押物根本批不了贷款的。而且就算能借到钱,余航用什么来还?用卖课收入吗?现在只怕还有一堆学员正在等着兑现他们按合同随时退费的权利。”
程成长呼一口气,她真是急火攻心犯糊涂了,这些不都是简单常识吗,她怎么会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欣阳说:“大不了重新来过,劝劝余航,以你们两个的能力,日子还是可以过的,以后再东山再起。”她极地的泪点让她在说这些安慰话时,不得不尽可能地快。
程成又何尝不知道人可进可退,玉汝于成或是安贫乐道,这些都不是问题。但是,从他父亲那继承的苦难,余航到底要杠多久,什么时候才是个了结,什么时候才不会再随时被一点火苗点着,又将他的生活烧得乱七八糟,这很是个问题。
还有谁曾在余航的过往中出现?她脑中一道闪光划过,也许有个人可以帮帮余航。她抓过自己的包,翻出那天随手塞进夹层的裴民秘书的名片,请求他安排一次跟裴民的见面。
秘书推开裴民办公室大门的时候,程成在门口停顿凝神了片刻,方才跨步进去。
裴民站在落地窗边,背影挺拔而又威严。
“裴董,程小姐来了。”秘书说。
裴民缓缓地转过身,将近60岁的裴民,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一件浅色的条纹休闲衬衣束在西裤里,身材保养良好,只能从凌厉的眼神中看出他的岁月风霜。
程成跟裴民问过好,她神色淡定,不卑不亢。裴民只将嘴角微微一扬,上下打量打量程成,示意她坐下。
程成没有迂回地切入正题:“裴董,您对当年的事情是清楚的,您是当事人之一,如果您知道实际情况,余航的父亲并没有额外去做那些民间借贷,可否通过您的影响力给他一个清白?”
裴民只是笑笑。
程成急切地说:“又如果,他父亲真的做过什么要父债子还,实际该还的又是多少?您可否教教我该怎么去应对,怎么去整理清楚,我跟他一起赚钱还。只要能给星航一个活下去的希望。”
裴民将身体微微往前倾,双手交叉了放在面前,说:“你想等事情处理好,等舆论平息下来,或是等那些要钱的人都被安顿好,星航就能活下去,听起来是不错。
不过,他还能给投资人带来什么增长和想象空间呢?那些一开口就是上百万的运营商会帮他垫着服务器带宽的钱,等他还完钱融到资卖出课再还吗?学员会把钱放在他那,等着他处理好自己的名声再来上课吗?
年轻姑娘要跟他同甘共苦的情话是可以有的,但如果话说出来只是感动了自己,就没什么意义。”
程成眼中是近乎无望也要做的努力,她说:“裴总,您毕竟是余航父亲30多年的朋友,您看着余航的父亲垮掉,难道忍心再看余航垮掉吗?”
“余航不会垮的。”裴民又那般莫测地笑了笑,说,“在这个事情上,他青出于蓝。”
程成说:“卖课生意做的是信任,类似的网站不止星航一家,离开用户半年,别人马上就会起来,一旦出局,就是出局了。”
“哪怕您愿意给他投资,熬过这阵子也行。回报不会差,他不会让您失望的。”她恳求着。
裴民深深地看了看程成,说:“在我这个年纪,一切再如何增长当然也很重要,但我考虑最多的,是我一手一脚拼下来的这些东西,怎样能最好的最放心地延续下去。这个,你明白吗?”
程成明白,又好像不明白:“裴总,这个是当然。但是,这两个考虑并没有矛盾,事实上,虽然您一向低调,但是我了解过,天民集团在6年前就成立了风险投资部门,A轮B轮投资都极少出错,这几年赚得盘满钵满。把余航当成一个项目,您不相信他能为您赚到钱吗?”
裴民微微一怔,他没想到程成的功课做得如此好。天民的风投部他刻意没有张扬过,但如今是他最大的骄傲之一,足以让他以爷爷级的年龄和传统企业家姿态,傲视一群年轻的自华尔街镀金回来的创投公司掌舵人。
秘书敲开了门进来:“裴董,肖先生和他的团队在三楼会议室等您了。”
裴民站了起来,请秘书送程成下楼。
“别为余航担心,他不是你该操心的人。”裴民对程成慢慢说完这句话,离开了办公室。
晚上程成做了一桌余航爱吃的菜,余航回来得挺早,大概也没有谁愿意加班去应付一个快倒下而要四处找钱的企业主。
“我回国之后,我们还没出去走走,这个周末去流溪河吧。”她提议。
“好,我看看时间。”余航闷头吃着饭。
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里,程成依偎着身边的余航,用额头轻轻蹭蹭他的面颊,说:“永远不用怕,无论有多少难关,我们一起走了第一个,就能走过第二个,哪怕还有第三个、第四个……”
余航一言不发,只是用尽力气把程成搂进怀里。他极少如此地热烈,在辗转迷朦的缠绵中,程成看见了窗外暮色中的万丈霞光,在夜晚来临之前向人间洒下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