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内做跨境电商业务对于程成是个全新的领域,和在美国做邮寄代购基本是两回事。出口电商她从未经手过,进口方面的一些海淘平台已经初具规模,跨境电商专用的保税仓试点据说在酝酿推进中。仓储、物流、清关这些都需要逐项弄懂。
程成跟温旭在国内的电商团队很快相互熟悉了,着手去华南几大关区了解报关政策和保税仓的试点口岸。
她回国后搬家加上工作,之前跟欣阳在美国约好的见面,因为两个人的各自忙碌还没能兑现。难得这个周五,她要出个短差去G市开发区海关,欣阳又正好要陪副行长拜访开发区的外企客户。两人约好各自干完活在开发区找个地方碰头。
程成扎着利落的马尾,光洁的额头和面颊已恢复了元气,浅蓝色衬衣和水磨牛仔裤让她看起来清爽而精神奕奕。她从开发区海关大楼出来,已经是下班时间,她正慢慢走着准备到马路边叫出租车去与欣阳会合,迎面而来的一辆轿车忽然在她身旁停下。她的路被挡住,停住脚步观察状况。
车窗摇下,坐在后排的人露出了脸。这张脸她只在余航父亲的告别仪式上见过一次,但因为他不时出现在财经新闻中,即使没见过也会认得,是天民集团的总裁裴民。
但她没想到裴民的记性会好到见过自己一次就认得。
“我应该见过你吧?”他有微不可查的笑意,却被长期铸就的肃然表情和跟年岁一样幽深的眼神遮盖。
“是的,裴总,在余航父亲的告别仪式上见过。”程成镇定答。
“你从美国回来了?”裴民问。
“是的。”她暗暗惊讶于裴民对自己的情况如此了解。
“做贸易?”他继续问。
“是的。”程成在心里决定不再回答他的第三个问题。自己回来做什么,关他什么事。这种将30年挚友逼上绝路的所谓成功企业家,她退避三舍。
“附近的那些仓库是我的,如果以后有需要,可以通过我的秘书跟我联系。”裴民说。他并没有第三个问题。
副驾驶座的人下了车,将名片双手递给程成。程成迟疑一下接过来。
裴民看了看程成,转头示意了一下司机,他的脸微笑着被车窗慢慢挡住,那笑容十分莫测,让程成在咖啡厅见到欣阳之后还有点魂不守舍。
她把带来的各种化妆品给欣阳,同时描述着刚才不可思议的偶遇。
“裴民那么闲吗?仓库对他们家根本算不上什么生意吧,租个仓库还愿意亲自见你?”欣阳问。
程成摇摇头,表示同样不解:“这么小的事,我当然也没打算找他。”
她把裴民秘书的名片递给欣阳,哈哈笑说:“你拿去吧,说不定你们支行拉存款能用上。”
欣阳并没兴趣,表示自己虽尚无业绩,但也挑客户。说到裴民,说到当年被裴民下套追债的余航父亲,再说到余航,程成不禁有些黯然。
“丁蓓蓓知道余航是为了你让她走的吗,会不会找你闹?”欣阳听程成说完,气不打一处来,但还是忍住了没在程成面前骂余航。
“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没有见到过她。”程成搅着咖啡慢慢说,“再说,余航也不是为了我让她走的。我就是个幌子吧。”
既然程成决定了还要继续下去,欣阳不忍心说些什么,世间着实并没有感同身受这种事。她只希望自己能变身为一种熨斗,小心翼翼地熨平程成心灵或精神上每一处最细微的褶子。
她说:“你自己想清楚了就好。值不值得,本来就是见仁见智的事情。”
“这个事情里既没有仁也没有智,只有还愿意相信苦尽甘来的人。”程成面色里有些无奈的倔强。
她想起欣阳下午的工作,问:“见客户还顺利吗?”
欣阳又像在美国考试全班第一那样面露得意之色,说:“我觉得都是挺简单容易的交流吧,副行长倒夸了我半天,说不只支行,全分行未必有我专业英语这么好的。”
程成说:“嗯,你会有出头之日的,不过英语就是个工具,在金融业不能指望靠这个发家致富。你要想好以后是走职能路线还是销售路线,人力资源部和支行行长各有各的用人打算,都是从他们的需要和考量出发。对于你自己,时光一天都不能虚掷。”
说到该如何谋生,程成立刻精神抖擞。欣阳正在迷茫中,乐得仔细听她说。
她们一路聊着,顺带吃了晚餐,程成把各类化妆品的使用方法传授给欣阳,拉她陪自己逛街,说是余航的衣服都该换了。
欣阳打电话跟妈妈说了程成晚上要来住,两人暂且放下心事和前程,去专心花钱。
第二天回到Z市,余航约了公司的几位同事到新搬的房子里吃晚饭。
程成第一次见到了欣阳曾心心念念的时辉。她主动跟时辉碰了杯,说:“时辉,不知道在学校有没有打过照面,这算是第一次见到你,但感觉好像是老熟人了,之前你一直在我和欣阳的生活里。”
时辉说:“谢谢你,欣阳从前常说她特别幸运,能跟你成为室友。”
吃毕饭大家移到客厅里,边喝茶边聊着行业里的事情。
时辉在程成旁边坐下,问:“欣阳她最近挺好吧?”
程成说:“挺好啊,在银行上班,忙得很。你怎么不自己去问她?”她问时辉要了手机号码,把欣阳的电话号码发给他。
时辉看看那号码,并不曾改,他却一直没敢试过。
“她还是……一个人吗?”他问。
“是啊,不过再过一段时间就不一定是一个人了。”程成逗他说,“以前没人跟你竞争,你大概不知道她一向讨人喜欢,尤其是有钱大叔喜欢。”
“哦,有钱大叔靠不住的。”时辉十分严谨认真地说。
程成呵呵笑说:“你可真实在,跟欣阳倒像是天生一对。”
客人散后程成收拾好屋子,然后给欣阳打了个电话,把今天跟时辉的对话跟她描述了一番。
“哎,我觉得时辉不像是有女朋友啊,我问了余航,也说没见过他跟什么人出双入对。”
欣阳悻悻说:“不管现在有没有女朋友,跟我分手几个月就和别人住一起了,他也没有多么爱我。”
那次电话里那句声音甜美年轻的“时辉他在洗澡……”就像地板上粘着的香口胶,怎么也没法从脑子里擦干净。
程成叹气说:“跟我比起来,你这爱情洁癖的底线是够高的。”
她问:“你确定你已经不爱时辉了吗?”
欣阳愣了愣,她许久没有去想过这个。
“真正爱过的人,大概不会在哪一天就突然变得不爱了吧。没事,我觉得最好的东西,我已经拥有过了。”她说。
程成笑着揶揄她:“你倒是会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总不能因为曾经拥有一大笔钱,就安慰自己"最有钱的日子,我已经拥有过了。"”
欣阳也笑起来。正如有些人说“钱有什么好的,我不稀罕”,那是因为他没经历过钱的好处,有些人说“爱情有什么好的,我不稀罕”,那是因为她没经历过爱情的好处。
之前她颇用了些时间,把自己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时辉的每一处痕迹,都擦得干干净净。打开抽屉,除了小戒指和一堆零零碎碎的爱心纪念品,她看见了一叠时辉写给她的信。
是撕碎了扔进字纸篓再转移进楼道里充满厨余臭味的大垃圾桶,还是烧成灰冲进马桶再进入每日便溺淋漓的下水道,还是像林黛玉那样,找棵树下埋了?
纪念物这东西,爱的时候嫌少,过去了却只会增加处理的困难。那些信上,写着他的名字,写着她的名字,写着许多让生命温暖和明亮的话。爱情在难看的死相之前,也曾经长得很好看。过往已往,留个念想,无妨。
她将这些信装进袋子里,连同小戒指和各种纪念品,密密实实套了几层,然后锁进了衣柜里原本从不上锁的抽屉里。
如果真有命运这种事情,她仍然为与时辉共同度过的岁月而感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