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调整内息,运气护住脏腑,待二十脊杖生生地挨受完,他面不改色,气不发喘,背上的皮肉虽已渗出脓血,内里却并未伤损。那张大人见二十脊杖下去,朱棣竟闷声不响,丝毫未见痛楚之色,他爆发出一阵怪异的狂笑,两名锦衣卫左右架了他离开奉先殿,他高声疾呼道:“陛下,你的儿子伤人性命,却只罚脊杖二十,老臣心寒哪......老臣不服......”
一名锦衣卫讥嘲道:“张大人,休要再多言,你如今该多想想如何向同知大人交代藏宝库之事吧。”
宝硕和妙弋捧着棒疮药正要进殿,却被宫人拦住,宫人跪地道:“请公主见谅,陛下临行前吩咐过,不可放任何人进殿看视燕王,违令者同罚二十脊杖。”
宝硕还要同宫人理论,被妙弋低声劝阻,二人行到无人处,妙弋才道:“天色将晚,何不待阒寂无人之时再做计较。”
黑夜笼罩了皇城,万籁俱寂。
朱棣上身随意地披着袍服,阖了眼跪立在先祖神位前。殿外忽有人语响起,“公公,请务必通融,陛下不许任何人探视,却没说不准替燕王医治伤处,若是棒疮伤发作,损害了燕王贵体,陛下可是要怪罪的。”
公公沉吟一刻,道:“那你动作快着点儿,别叫其他人撞见了。”
一个身量纤纤的小太监提着个黄花梨提盒控背躬身来到朱棣身侧,他单膝跪地道:“奴才叩见燕王殿下,宝硕公主有谕,命奴才为殿下清理创口兼敷棒疮膏。”
朱棣嗯了一声,侧目看去,那小太监深埋着头,动作麻利地打开提盒下层的屉子,取出花绫手巾,净了双手,又在第二层屉中分门别类地拿出清创药,止血散,棒疮膏等。小太监绕到朱棣背后,道:“殿下,奴才先替您处理脓血,可能会有些疼痛。”
朱棣道:“来吧,些许小伤何足挂齿。”
小太监轻手轻脚将袍服除下,露出红肿淤青的脊背,有破皮之处粘连在外衣上,揭下时难免触及伤口,可朱棣却神色自若,极能熬得疼痛一般。小太监专心致志清创敷药,朱棣鼻中忽闻一阵香风拂过,是荼芜香的香气,他白日里见到妙弋之时,也似闻到过荼芜香薰之味。那小太监必是妙弋所扮,他瞬间了然于心,面上顿生笑意。
朱棣假意作痛楚之状,低哼出声。小太监停了手上动作,道:“奴才手拙,弄疼殿下了。”
朱棣故意道:“无妨,你继续吧。”
那小太监还没处理两下,朱棣又轻哼起来,许是因为慌张,药瓶竟从小太监的手中跌落,发出一声脆响,他忙捡起,道:“我太不小心了,殿下恕罪。”
这一声不小心,却似发自肺腑之言,她竟忘了模仿小太监的声音,不觉紧张地看了一眼朱棣的反应,还好他并没回头,像是未曾留意,这才松了口气。朱棣背对着她,强忍住笑意。
小太监一番医理过后,将袍服重新披回朱棣肩上,却不料被他猛然攥住手腕,还道:“痛煞本王,你就不能轻点,你的医术是同牧司学的么?”
小太监惊叫一声,已被朱棣轻拽至身前,四目相对,她再也隐瞒不住,正是妙弋无误。朱棣装作吃惊的模样,道:“妙弋,怎么是你。”
妙弋忙抽回手,目光闪烁地道:“是宝硕要我来的,她很担心你的伤。”
朱棣道:“多谢你来替我医伤,我现在只觉神清气爽,好了大半了。足见你回春妙手,绝非牧司所教授。”
妙弋未及多想朱棣如何屡屡提到牧司,他实是在提醒她幼时用七叶一枝花替他疗治蛇毒的一段往事。时过境迁,曾经看似无心的那段对白,仿佛只有朱棣铭记在心,未曾遗忘。
妙弋道:“你方才不是还嫌我手重?我生怕弄疼了你,连药瓶子都吓掉了。”她抬眼看时,只见他狡黠地笑着,一霎时全都明白了,嗔声道:“你早就知道是我了?”
朱棣颔颐,道:“起先我并不知道,是你身上的荼芜香泄露了你的身份。”
妙弋若有所思地道:“我竟忽略了这一点。那你刚刚便是在戏耍我了?”
她顿时神色赧然,低下头收拾起药瓶药罐来,朱棣见她似有不悦,忙道:“我在这儿跪了大半天,好生烦闷,好不容易你来了,可否再陪我说会儿话?”
妙弋垂着头缄默不语,她从提盒上层端出一只紫砂汤盅,揭了盖子呈给朱棣,道:“这是心肺汤,熬煮的时间不算太长,可我加了长白山野参参片在里面,对脏腑内伤还是有滋补功效的,四哥快趁热喝了吧。”
听她肯唤自己四哥,又细心地亲手备下补汤,朱棣感动莫名,他正要伸手去接,想了一想,喟叹道:“这二十脊杖挨得我膀子生疼,如今这胳膊也不听使唤了。妙弋,帮人帮到底,能否劳烦你喂我喝上两口?”
妙弋始料未及,愣怔了一刻,还是点了点头,她拿起汤匙舀了一勺,轻轻吹了吹,才送到朱棣唇边,朱棣边喝汤边凝视着她流转的星眸,精致的容颜,一身小太监的装扮娇俏可爱之极,一时竟看得入了迷。
妙弋为解心中疑惑,问道:“四哥,张瑞险些毁我清白,你不杀他,我也会去杀了他。可你既决定要除掉他,为何不做的隐秘些,白白挨了这顿打。”
朱棣道:“我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一个人又有何难,可若是那么做了,又如何能得你亲自替我疗伤,亲手给我煲了补汤,还一口口地喂我喝下。你既知我是为了你才对张瑞狠下杀手,这二十脊杖我便没有白挨。”
妙弋回避着他灼人的目光,未敢再多问,她连忙整理好提盒,向朱棣道:“我在这儿呆久了恐怕会令守卫起疑,这便回去了,宝硕还等着我呢。”
朱棣未再出言强留,他对妙弋表白了那番话后,亦觉面红耳热,心神无措。
出了奉先殿,已是宵禁时分,宫门也已下钥,妙弋便宿在了宝硕的寝宫。两人同榻而卧,宝硕早已酣然入睡,妙弋却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她想到朱棣还在奉先殿中罚跪,已经过了多少时辰了,他可还挨得住?他对自己说的那番话究竟是何用意,明目张胆地杀张瑞,又似早有准备一般揭露张瑞以权谋私的罪行及其父张卓家中私藏赃物之地,接着毫无怨尤地领受杖刑,还说都是为了她。
妙弋想,朱棣虽疑似是鬼面武士的幕后主使,可并未直接伤害过她,并非不可原谅。若无明月楼和寒潭之事,她该不会对他心生芥蒂吧,为何又想起寒潭?她残存的记忆中,曾与他在冰冷的瀑布下紧紧相拥,竟还贪恋着他怀中的坚实与温暖,思及此,她又羞又窘地用锦帕将秀颜遮了个严严实实。
翌日。妙弋辞了宝硕准备回府,她不曾察觉,刚出公主寝宫,便已被朱棣的近侍女护卫辛夷盯上了。辛夷曾因在徐元帅生祠的碑亭外错指了妙弋,被朱棣训诫罚跪,心中自是憋了一股怨气,她自然不敢对朱棣有二话,却恨妙弋指使吕嫣出面欺骗朱棣,导致朱棣迁怒于她。
因皇城中禁止带入兵刃,辛夷边跟踪而行边在道旁的花圃中随手折断一支细竹竿,剥去竹叶,握在手中。跟行到一处无人的宫室外,她飞身上前拦住妙弋去路。
妙弋见来人并非宫人打扮,诧异地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拦我?”
辛夷盛气凌人地道:“我家主上不过是看上了你的马,你若不肯割爱转让,明说便是,为何让吕嫣那个小浪蹄子假冒了你,唬得主上团团转,竟还巴巴地在上巳节赶去见她!”
妙弋略一思索,马上明白了她话中的含义,道:“你说的主上可是燕王殿下,他都不曾质问过我,你是他的属下,难道要喧宾夺主吗?”
辛夷咄咄逼人地道:“我平素最恨你这般徒有其表的狐媚子,我见了就想打!”
说着已将尺来长的竹竿抽打过来,妙弋侧身躲开,道:“皇宫大内,岂容你造次。你若真想跟我比划,出了这宫门,我随时奉陪。”
辛夷嗤笑一声,道:“怎么,你惯会玩金蝉脱壳的把戏,我可不会上你的当。看招!”
妙弋只得赤手空拳地出招应对,辛夷施展的招式凶狠毒辣,一杆竹节在手中舞得呼呼生风,飒飒声响,劈头盖脸朝妙弋打将下来。
妙弋原本只是防御,谁知辛夷步步紧逼,未有懈怠,看准一个空档竟将竹节甩击在她左臂上,力道之劲,将她玉色滚雪细纱的衣袖抽开一道醒目的裂痕。
妙弋捂住左臂,蹙眉道:“看来是要动真格的了,原来燕王麾下还有你这样武功不俗的女护卫。”
辛夷斗劲正足,眼中露出凶狠之色,恨声道:“怕了吗?那就亮出你的真本事给我瞧瞧。”
妙弋凝神提气,挥掌作刀,鞭拳为剑,飞踢侧踹,轻快柔曲,如飞燕游龙一般。辛夷亦是应对自若,招式上拆补得宜,不落下风。二人武艺竟是不相上下,一时间难分胜负。
妙弋看准辛夷急躁易怒的弱点,频频出招挑衅,使得她阵脚自乱,再看准时机打落了她手中的竹节。辛夷暴怒不堪,恣横凌厉地再做还击。
不远的花圃中,一个年幼的小宫女正蹲身在花间埋头耕作,她并未觉察到离她愈来愈近的打斗……
辛夷见总不能制胜,越发沉不住气,她看到身前的石桌石凳,便运功硬是将一只石凳掀动,足尖蕴起力道将石凳向妙弋的方向飞踢过去。
妙弋蓦然间发现背身蹲在花圃中的小宫女,她若闪身避过,石凳必会狠狠砸在小宫女的背上,她将必死无疑,然而,提醒她躲开也已为时过晚,千钧一发之际,妙弋返身回护住小宫女……
没有等来石凳致命的重击。她回头看去,朱棣不知何时从斜刺里杀到,飞腿踢开了石凳。他挡在妙弋身前,正怒目注视着辛夷,一双拳头握得咯吱作响。
太子也正快步向她走来,她本想站起身,谁知方才救人心切,膝盖在触地之时恰巧硌在了一枚鹅卵石上,现下才觉出疼痛,她按住膝盖重重地揉了揉。太子见她立身不稳,忙伸出手臂将她稳稳扶住,关切地询问道:“妙弋,是磕到膝盖了么?”
妙弋直痛得单腿在地上连蹦数下,方才觉得膝上的疼痛有所缓解。朱棣暂顾不上惩处辛夷,他牵挂着妙弋的伤情,忙忙地折返身时,偏生看到太子正两手把扶着她的双臂,竟是关心备至的模样。
朱棣顿时醋意大生,却不好发作,他扬声道:“妙弋,你的腿不碍事吧?”
妙弋闻声惊抬头,才发觉被太子如此近身的扶持大为不妥,赶忙抬起双手,慌乱地摆了一摆,连声道:“我没事我没事。”又转身去查探小宫女的情况,那年幼的女孩子见了太子和燕王,早惊怖得俯伏于地,浑身如筛糠一般抖个不住。
妙弋扶起她,道:“别怕,你又没做错什么,好险没有伤到你。”
小宫女哆哆嗦嗦地,话也说不出一句,太子随行的大太监上前拉了她退下,边道:“你是哪个宫的宫女?咱们仙女一样的徐姑娘方才救了你,你竟然不知道?咱家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嗳呦,真是吓煞咱家了。”
太子的目光落在妙弋破损的衣袖上,他道:“好端端的怎么跟人动起手了,手臂上也伤到了不是?”又转首对朱棣道:“四弟,管好你的人,这里是皇宫内苑,不是习武的校场。”
朱棣拱揖道:“太子哥教训的是,臣弟记下了。”
太子叹了口气,对垂首自顾遮挡袖上裂帛的妙弋道:“随我走吧,先去把这身破了衣袖的衣裙换下,成何体统。”
妙弋侧眸望了一眼朱棣,见他正眼神复杂地注视着自己,便遥遥向他行了辞别的福礼,旋即垂下眼帘,随在太子身后默默离去。
朱棣心绪难平,他对妙弋的感觉似乎是幼年历险时相帮扶的挚情,相逢重识后又觉她如同失而复得的珍宝,再相见却演变为失魂夺魄的倾心。如今眼睁睁看着太子将她带走,他更是生出难以言说的妒忌,萦绕在他心底,挥之不去。
辛夷自知闯下大祸,低着头跪在地上敛声屏气,静待燕王发落。
朱棣按下怒火,冷冷地说道:“辛夷,你出宫以后,不用再回王府,今后都别让本王再看见你!”
辛夷闻言犹如晴天霹雳,她可以接受朱棣任何形式的责罚,却是至死不肯离开燕王府的,她跪行到朱棣身前,拽着他的衣袍,歇斯底里地摇着头道:“殿下,辛夷知错了,求殿下收回成命,不要赶辛夷走。”
随行护卫居放上前将辛夷拉开,道:“别在此处哭闹,再令殿下难堪。”
辛夷狠狠咬住唇,跌坐在地看着朱棣清冷的背影消失在重楼殿宇之间。
东宫朱门外。妙弋心有顾忌,踌躇着不曾踏进宫门。太子折回笑看着她,道:“怎么了,为何不进来?”
妙弋清浅一笑,道:“我,我还是去宝硕公主寝宫找身衣裙换上吧。太子哥哥曾有钧旨,不许我再入东宫,我岂能违背旨意。”
太子莫可奈何地摇头笑道:“妙弋,你能不能不要歪曲我的本意,我何曾下过不许你再入东宫的钧旨?当时我气你女扮男装欺骗于我,便说了不准你再以徐弋的身份出现在东宫的话。你,你这个小妮子怎么这般爱计较!”
太子好气又好笑地抬手拍了拍妙弋的头,她捂了头,含嗔带笑道:“我哪有。”
太子敛容道:“妙弋,我这东宫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近侍大太监侍立在后,听得明白,他偷眼看看太子,又瞧瞧妙弋,掩着口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一位年岁略长的宫女服侍妙弋在后殿换上一身芙蓉色烟纱散花广袖襦裙,那宫女道:“徐姑娘莫嫌,这身襦裙是敬懿皇太子妃生前的旧物,太子殿下命奴婢取来给姑娘,想来姑娘在殿下心中的分量委实不轻。”
妙弋立在镜前照影,肃然道:“我记得苾姐姐最喜欢芙蓉色的衣饰,太子殿下竟还留着姐姐的旧物,这份眷眷之心,令人感动。”
宫女替妙弋整理着肩后如瀑秀发,道:“谁说不是呢,敬懿皇太子妃温良贤德,知书达理,与太子殿下可谓举案齐眉,琴瑟和谐,谁承想这对少年夫妻竟一朝天人永隔,这种痛实非常人所能领会。”
妙弋感怀道:“帏屏无髣,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唉,此情可待成追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