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妙弋再次出现在太子面前时,他目光怔怔地看着她,心跳也莫名地加快。常苾的襦裙穿在她的身上,仿佛又见到了曾经那个温婉可人,知心知意的太子妃……
妙弋见他只是痴痴的看着自己,想来应是这身衣裙勾起了他对苾姐姐的回忆。连忙道:“太子哥哥,我是不是不该穿着苾姐姐的襦裙,会不会僭越了?”
太子喃喃自语道:“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一语未完,他已眼泛泪光,哽咽难言。
妙弋见他这般光景,便乱了方寸,六神无主起来。太子吟咏的正是陆放翁悼亡妻的诗句,足见他顾念旧情,至情至性。
妙弋又想起常苾生前种种,两人自小在一处结伴玩耍,苾姐姐到了出嫁的年纪便离开了濠州,她还记得送别之时,苾姐姐拉着她的手,与她定下应天再会的约定……妙弋不觉潸然落泪。
太子回过神来,别过脸飞快地擦去眼角的湿润,道:“是我失态了。妙弋,乍一见你如此穿着,使我忆起苾儿在世的时光,引发了感触,你莫要见怪。偏惹得你也落了场泪,实在是抱歉。”
妙弋用丝帕拭着泪,抽噎着道:“我想起苾姐姐从前待我也是极好的,怎奈天妒红颜,过早地香消玉殒。太子哥哥,我还是换下姐姐的旧衫吧,令你睹物思人,伤心难过不说,总有僭易之嫌。”
太子道:“莫再说僭越僭易之言,是我准你这番穿戴的,不要觉得于心不安,再者,苾儿与你情同姐妹,她也不会介意的。”
妙弋这才略略放宽心。
东宫大太监进殿向太子禀道:“殿下,据报陈理一行已经启程。殿下您打算几时起驾?老奴好做安排。”
太子道:“莫让他在城门久候了,即刻便出发吧。”
妙弋听到陈理的名字,有些奇怪,她问道:“陈理此行是要去往何处?他如今能够离开应天了?”
太子颔首道:“我在父皇面前力保下他,父皇答应赦免他死罪,将他流徙高丽国,此生不再踏入大明领土。”
妙弋道:“曾经有多少老臣劝谏陛下杀陈理,绝后患,据我所知,就连太子少傅也劝诫过太子哥哥要斩草除根。想来,太子哥哥必是力排众议,坚持己见,才终将陈理救下。”
太子笑道:“陈理被陈友谅的部众拥立为帝时才十二岁,父皇将他俘虏后并没有杀他,还封他为侯。我不能因为上巳节遇刺之事就将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到他身上。让他远离是非之地,或许是他最好的归宿。”
妙弋道:“太子哥哥豁达大度,是陈理之福。我想同你一道去城门,经历过上巳节的风波,我始终有心有余悸。”
太子朗声笑道:“妙弋,你还怕再冒出一股蓝巾暴徒不成?”
应天府巍峨耸立的城门外。
三辆简朴的马车停驻在道旁,一身寒士装扮的陈理认出了微服简从而来的太子,忙恭敬上前,叩拜道:“罪臣归德侯陈理叩见太子殿下,殿下再生之恩,陈理没齿不忘。”
太子道:“归德侯快快平身,你此去须谨记,万勿听信心怀叵测之人欺骗诱惑,陛下恩典你当牢记于心,可保一生平安无虞。”
陈理躬身敬礼,双目滴泪道:“罪臣明白,往后余生,罪臣自当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请殿下善自珍摄,后会无期。”
太子拍了拍他的肩,朝身后一摆手,随从立时牵来一辆马车,太子道:“这马车内所备物资,你可留一部分自用,另一些赠送给高丽王,与之修好关系,他亦会善待于你。”
陈理涕泪横流,感激不尽,再三谢恩后,才一步一回头地踏上行程。
妙弋随在太子身旁,返回城门,便服的侍卫,太监皆跟从在后。城内,自是八街九陌,欣欣向荣的繁盛之景。
妙弋有感而发,道:“苏轼说西湖风月,不如京华软红香土,可对陈理而言,京城的软红十丈只能是樊笼桎梏,希望他能真的明白太子哥哥的忠告,好自为之。”
太子道:“许多老臣认为我此举无异于放虎归山,妙弋,你怎么看?”
妙弋含笑摇头道:“陈理不是万兽之王的猛虎,高丽国也绝非藏龙卧虎的所在,不是吗?”
太子笑出声来,他侧首凝睇妙弋,道:“徐卿此言深得我心,竟比那些元老宰辅还有见地。你若是男子,我一定将你请作东宫第一幕僚。”
听闻他逗趣地用从前惯用的称谓唤自己,妙弋显出愠容,道:“这话我可不爱听,太子哥哥莫再取笑我了。”她放缓了脚步,略作沉吟道:“我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太子饶有风趣地道:“徐卿但说无妨。”
妙弋顿了顿,道:“当年鄱阳湖大战后,陈友谅身死,他的部属有一部分归降了我大明,而太子少傅何瀚便是那一时期的降将。”
太子微微一笑,不以为意道:“这个我自然是知道的,隋末天下大乱,起义者众,魏征原是元宝藏的部属,后来归顺李密,李密败后又臣服王世充,还跟过窦建德,最后又辅佐李建成,这样的经历都能为李世民所容,委以重任,方才开创了贞观之治。相较于魏征,何瀚易主的次数何足挂齿。”
妙弋又道:“我曾亲耳听到何瀚与官员们商议要将陈理除之而后快,他对旧主遗留在世的血脉尚如此绝情,怎堪得新主重用?”
太子笑叹道:“妙弋,你在担心什么?我不是同你说了,魏征曾上谏言要李建成杀李世民,方能保住地位,可李世民呢,毫不在意他曾对自己起过杀心,这才是海纳百川的帝王胸襟。”
妙弋见太子坚持己见,对何瀚毫无嫌隙,也不便再多说什么。
太子见她心事重重的样子,问道:“可是何瀚得罪了徐卿?”
妙弋不愿将师父所托泄露他人知晓,否认道:“我只是看不惯他为官不仁罢了。太子哥哥既叫我一声徐卿,我便再多问一句,韩承业秘本之事进展如何?”
太子目露忧患之色,道:“秘本一事像是一盘棋下成了死局,看似毫无转机。现下只能静待对手有所动作,我们才能斟酌下一步该怎么走。”
妙弋道:“既如此,我们不妨将对手催上一催,让我再助太子哥哥一把,可好?”
太子展颜笑道:“你有办法了?”
妙弋神秘地点了点头。
魏国公府。
戴冽正在院中空地上练武,一柄弯刀在他手中扫劈拨削,掠奈斩突,刀招沉猛,套路自如。他瞥见妙弋和小丫鬟盈月立在了檐下,便收住招式,花样纷繁地转刀,纳刀入鞘。直看得檐下的主仆二人连连拍掌称羡,妙弋激赏道:“好快的刀法,好俊的身手!”
戴冽咧嘴一笑,道:“雕虫末技,让小姐见笑了。”
妙弋走上前,满怀希冀地道:“戴冽,你可不可以教我刚才那几招转刀,纳刀之法,简直派头十足,太有气势了。”
戴冽道:“小姐想学,戴冽自当倾囊相授。”
他从院中所置案几的刀剑架上取下一把刀身修长的苗刀,递到妙弋手中,道:“小姐,这转刀之法重在手腕与手臂间的配合,步伐身形的跟进缺一不可,我先来慢动作示范给小姐看……”
妙弋武学素养颇高,聪明勤奋又肯钻研,不多久便掌握了花式转刀与纳刀的技法要点,且耍得有模有样。盈月手舞足蹈地喝彩,给妙弋捧场。戴冽又将短刃一类的兵器贴在掌中旋转的花式技巧一并相授。
妙弋运刀之时,恍然想起在宫禁的那场打斗中辛夷所用的招式,她试着将那些招式一一还原,戴冽见了,道:“这是昆仑派最狠辣,也是最上乘的剑法。小姐学过?”
妙弋惊异地道:“你知道这套剑法?太好了,我同使这套剑法的人过过招,不过能与她打个平手而已,若要胜她,我还没有十足的把握,戴冽,你可有破解她剑法的招数?”
戴冽傲然一笑,道:“昆仑派掌门人都曾做了我的手下败将,要破解这套剑法自然不在话下。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小姐,你凭记忆再打一遍,看我如何破招。”
强中更有强中手,一山还比一山高。戴冽轻而易举地出奇制胜,令妙弋慨叹不已,她道:“戴冽,你果然是座宝藏,难怪燕王费尽心机想要将你收入麾下,不过还好被我近水楼台先得月。”
炫目缭乱的切招换式,妙弋从肩后将苗刀纳入刀鞘。学得破解剑法,妙弋从此更将戴冽敬若上宾,奉为圭臬。
暮春多风雨,晚间,大雨淅淅沥沥下个不住。
燕王府府门外,辛夷跪在雨中,淋得透湿,她仰着头张口接了雨水焦渴地咽下喉咙,已经呼求哀告了半日,喉咙几欲喊破,可王府大门却依旧紧闭。
她不信燕王会如此绝情,为了一个刚刚认识的徐妙弋竟要驱逐她离开,她可是十四岁上就进了王府,成为燕王的扈从,凭借过人的胆识和机敏的心思,博得燕王信赖,成为朱棣唯一的贴身女护卫,无上荣耀。
因是女子身份,燕王待她自是与其他护卫别有不同,她便仗着这份特殊的优待,难免飞扬跋扈,我行我素一些。以往,她这般行事时,燕王都是视若无睹,置若罔闻,并未横加指摘,岂料她遇上徐妙弋后,竟连番被燕王惩戒,这次更是到了前途未卜的境地。
骄傲如她,怎能善罢甘休,她不能离开燕王府,不能离开燕王,此生她只肯为一个男人上刀山下火海,这个男人便是朱棣。
王府花厅内,朱棣正端坐棋桌前与居放对弈,他无端又回想起白日里在内苑,太子扶起妙弋时紧张的表情,当年就算对待常苾,他也从未如此尽心尽意过,难道太子也瞩意于妙弋?朱棣心绪烦乱,将白子持在指间,久久不曾落下。
居放看出燕王似有所念,便猜度着道:“殿下,举棋不定,心有所骛。您有何事烦心,属下能否开解一二?”
朱棣回神,看了看棋局,才将白子搁下,道:“我所忧心之事,只怕无人可开解,世事如棋局,善弈者谋势。不到最后一刻,又怎知没有转寰的余地?”
说罢将棋盘轻轻一敲,露出胜者的笑意。居放低头察看,悔之不迭道:“唉呀,我竟没有顾及到此处,白白输了一子,殿下高明,居放自叹弗如。”
朱棣起身活动一番臂膀,他脊背的伤隐隐有牵扯之痛。居放连忙起,道:“殿下少歇,属下这便命医士来为您换药。”
话音未落,门外的护卫急急来禀道:“殿下,辛夷在府门外持了把匕首,扬言要挑断手筋脚筋,自废武功,向殿下谢罪。”
朱棣冷声道:“她一贯横行无忌得很,这会儿却要自废武功,既然她想变成一个废人,便由她去好了。”
居放在一旁打拱作揖,道:“殿下请三思,辛夷经过此番教训,往后必定会安分守己,慎思笃行。请殿下看在她往日忠心耿耿的份上,再给她一次机会。”
瓢泼大雨中,辛夷直挺挺地跪立着,她一手高擎了匕首执拗地等待着,时间仿佛过去了许久,她终于绝望地闭上双眼。就在她举刃要向自己左手筋络划下之时,一侧的府门赫然开启,居放闪身出来,立于阶上,道:“辛夷,莫要犯傻,你这身功夫留着以后戴罪立功吧。”
匕首应声落地,辛夷喜极而泣,慌忙以额触地三次,声泪俱下地道:“谢殿下恩典......”
仙窟山山阴处一座荒废已久的佛窟中,朱崇岐背着手这里走走,那里望望。妙弋身着爽利的绮云裙,手捧一只紫檀木匣,观望一阵,置放在了一处壁刻佛像下。
崇岐走近了,看看木匣,摇着头道:“妙弋,你如何又应承下太子再度出山寻秘本呢?”
妙弋道:“其实是我主动提出的,秘本倒属次要,我若放弃寻找洛儿,便是失信于莫玄,始终于心难安啊。”
崇岐点头道:“莫玄虽已身死,却是选对了托孤寄命之人。妙弋,你这个办法可行吗,鬼面武士真能被你引来?”
妙弋胸有成竹地道:“消息已经放出去了,我料定作奸犯科,心里有鬼的官员不敢来,只有把真容遮掩在狰狞鬼面下,别有用心之人才会出现。”
崇岐又问道:“那万一把锦衣卫招来了呢?”
妙弋笑道:“鬼面武士一定会赶在锦衣卫之前到达佛窟。表哥,埋伏好你的兵勇,待会儿无论如何得活捉一个恶鬼。”
崇岐自信一笑,道:“你就瞧好吧。”接着,他朝把守在佛窟洞口朝外警戒的戴冽努了努嘴,含沙射影地道:“再不济,不还有你带来的前蒙元枢密院禁卫教头么,来头大,派头也不小啊。”
妙弋知他心有不忿皆因戴冽为人行止孤高,神情淡漠,见了他既不问安,也不搭话,似乎刻意与人保持着距离。她便对崇岐笑言:“表哥,你可知海水不可斗量,你布置在洞窟外的那些手下,合起力来恐怕也非戴冽的对手。”
崇岐不置可否地一笑,道:“看你说得神乎其神,仔细他一会儿被恶鬼给吓趴下。”
戴冽在洞窟外疾声道:“小姐快隐蔽,鬼面人来了。”
妙弋与崇岐迅速离开佛窟,将身隐入山石之后。
须臾,几名鬼面武士已近佛窟洞口,四下里巡视过,见无甚可疑之处,便欲进窟。霎时间,箭如飞蝗射来,鬼面武士纷纷挥舞刀剑遮砍,埋伏在山石壁垒间的便服兵勇们现身而出,群起攻来,厮杀起时,难分难解。
妙弋在石壁后关注着佛窟外的一切,她对崇岐道:“这几个鬼面武士只是来打探虚实的,他们的首领还未现身,我们再等等。”
鬼面武士见中埋伏,凌空射出号箭。不多时,源源不断有增援杀到,戴冽道:“小姐,你在此处切莫出头,我去助他们一助。”言毕掣出弯刀,飞身杀出。
自远处腾身飞越而来一个身形矫捷的武士,她避过众人只取洞窟而来,妙弋眼疾身快,拔剑在手闪出石壁,崇岐一时没拦住,只得踌躇着握紧腰刀,冲着妙弋道:“我来助你。”
妙弋将那武士拦截在佛窟外,武士见了她,不由自主往后退行一步,妙弋见他这般露怯,飞剑迎身而上。交上手后,她才觉察出,这个鬼面武士真身应是个女子,此人所发招式竟同燕王的女护卫辛夷所使昆仑派剑术如出一辙,她不久前才与辛夷过过招,不会辨错。
妙弋心想,若真是辛夷本人,便足可证明鬼面武士皆效命于燕王,拿到这个有力证据,便能理直气壮向朱棣要回洛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