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硕一眼瞧见怀抱琵琶起舞翩跹的吕姮,她挨近妙弋道:“这不是太常寺卿的女儿吗,她竟也来行宫了。”
妙弋点点头,轻声道:“她的琵琶舞的确上得台面,倒是不输宫廷乐坊的舞姬。”
周王朱橚正坐在宝硕上席,他笑道:“太常寺卿教女有方,早听闻吕家有双姝并蒂,能歌善舞,可见不是虚言。”
上首的朱棣却嗤之以鼻道:“五弟,可知女子徒有其表却爱鼓唇弄舌者犹如蛇蝎,当敬而远之才是。”
朱橚笑道:“四哥看女子的眼光一向独到,将来我选王妃之时,哥哥可要替我把把关才是。”
宝硕笑个不住,道:“哥哥们都着急着给我娶嫂嫂了?我算算,这一下要多出好几个长辈,不好玩儿。”
朱橚对宝硕道:“什么才好玩儿?赶明儿我向父皇举荐几个青年才俊,替你选个驸马,可好?”
宝硕急道:“不好不好,不要你举荐的,我要四哥替我选。”
朱棣笑道:“好啊,你倒,想要选什么样的驸马?”
宝硕一本正经地道:“我要一个像太子哥哥那样温柔敦厚,豁达高远的,像四哥这般英武豪侠,玉树临风的,还要,还要妙弋也满意的男子做我的驸马。”
朱橚差点喷饭满席,他忙以手巾掩住口鼻,咳了两声才道:“我看你是异想开,女大不中留!”
朱棣亦是忍俊不禁,他看向侧席的妙弋,她的一颦一笑,一喜一嗔,竟美得不可方物。
乐声渐急处,吕姮也扬起衣袂飞速旋转起来,她舞步渐向御座接近,突然,琵琶从手中飞落,她的整个身子也向前乒,乐声戛然而止。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失误,太常寺卿急忙从一众乐师座后现身,趋步向前到吕姮身旁,他朝朱元璋御座下跪倒,直呼道:“陛下恕罪,国宴之上女竟出现慈差错,是臣的过失。”
朱元璋看了看跌伏在地的吕姮,问道:“此女是吕卿的千金?”
太常寺卿道:“回禀陛下,正是罪臣不争气的女儿。”又转首对吕姮道:“还不快向陛下请罪!”
吕姮捂住膝头,艰难地爬起身,将裙裾稍整了整,裙上竟露出两片触目惊心的红,她略带哭腔,叩首道:“陛下容禀,女吕姮因才伤了膝盖,故而撑持不住才有此差池,请陛下再给女一次机会,女就算舞断了双腿,也定要将琵琶舞在陛下和贵宾们面前完美呈现。”
太常寺卿垂首侧目斥责道:“伤成这样,还怎么再跳下去?为父要你向陛下请罪,莫再多言。”
吕姮低着头哭泣道:“父亲,请恕孩儿不能从命。”她仰头向朱元璋道:“陛下,女自幼习练琵琶歌舞,一朝在君前献艺,不想竟遇此意外。雪压枝头低,虽低不着泥。一朝红日出,依旧与齐。陛下最是懂蛰伏与忍耐,女也要像陛下御诗中所言,绝不因这点创伤便轻言放弃。”
朱元璋轻笑道:“将朕早年的诗作用在此处,倒也的通。你且告诉朕,你的腿是怎么赡?”
吕姮故作犹豫,支支吾吾地道:“是女不会话,触怒了魏国公长女徐大姐,被罚也是应该的。”
此言一出,妙弋顿成众矢之的,朱元璋看向妙弋,道:“徐丫头,这是怎么一回事?”
妙弋已猜出吕姮用意,她已做好一力承担的准备,起身离席跪于御前,向朱元璋禀道:“陛下,是妙弋鲁莽了,竟令吕姐擅这般重,妙弋有错。”
朱元璋对太常寺卿道:“吕卿,徐丫头不似恃强凌弱之人,致使令嫒伤损绝非故意为之。”
太常寺卿拜道:“陛下,是臣的女儿不当心,岂敢怪罪徐姐。”
吕姮见父亲非但不替自己话,还一味给徐妙弋开脱,心中忿忿不平,抽泣着道:“陛下,女再也不敢惹徐姐生气了,否则叫我双腿尽断,再不能起舞。”
朱棣冷哼一声,奋袂而起,他大步行到妙弋身侧,单膝着地,禀道:“父皇,让吕姮罚跪思过的是儿臣,儿臣看不过她口不择言中伤妙弋。此事因儿臣而起,与妙弋无关。”
妙弋却道:“燕王殿下何必往自己身上揽,明明是因为我”
朱棣打断她的话,道:“你难道看不出她惺惺作态,故作可怜?她才跪了多久,如何能跪出血迹来,依本王看,此女心机深沉,必定有诈。”
吕姮不妨她的伎俩竟被燕王一语道破,正欲开口辩解,只听朱元璋叱道:“燕王,朕就知道此事必有蹊跷,竟是你让吕姑娘的腿伤成这样。看来前次让你罚跪奉先殿,领受二十脊杖的刑责还是太轻了。你这就给朕退下,回你的燕王府闭门思过去!”
朱棣顿首道:“儿臣遵命。”罢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朱元璋道:“吕卿,你带令嫒去看看御医。宴会继续。”
一场风波看似平息。妙弋细想起朱棣的话,亦是疑窦丛生。她寻了个机会走出筵宴,在长廊下的那条甬路旁,果真见到一块染了血渍的锋利碎石,她喃喃自语道:“看来吕姮的腿是自残所伤,燕王的猜测是对的。她为何这般恨我,竟不惜划伤自己的腿”
清风朗月,一个显出酩酊醉态的守陵侍卫沿着神道踉踉跄跄走到了敬懿皇太子妃陵的墓碑前,他晃了晃头,伸出手探了探墓碑,似乎醒过神来,口内模糊不清地道:“我怎么走到这儿了,太子妃莫怪,莫怪……”
守陵卫扶了墓碑绕行到陵墓之后,便醉得再也抬不动步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背倚墓壁,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神道上,两排昏黄的灯笼自远而近,太子走在宫人之间,神情肃穆庄重。无人知晓他为何夜入敬懿皇太子妃陵,就连贴身太监刘霖也是满心的疑问。
宫人们手脚利索地燃起成排的香烛,将祭品摆上供桌,垂手在侧听候差遣。刘霖趋步走到正面对着墓碑兀自出神的太子身侧,道:“太子殿下,祭品已齐备,请殿下进香。”
太子折返身,从宫人手中接过三支线香,移步到祭台,将线香插入香炉。他背对了一众宫壤:“你们都下去吧,我要同太子妃单独会儿话。”
刘霖不放心地道:“殿下,奴才们就在神道下候着,您有事儿便喊奴才一声,奴才们即刻便到。”见太子点了头,刘霖才领了宫人们离开墓碑。
太子环视着陵寝周围,怆然道:“苾儿,许久未来看你了,你在那边好不好?你走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多少次午夜梦回,我都觉得你还在我身边,从未离开过。”
他走到墓碑下,抚摸着碑刻上常苾的名字,像抚摸着爱饶脸庞,他面上露出酸楚的笑意,道:“苾儿,你知道吗,我曾经以为,此生我都不会再爱了,没有你,我如同行尸走肉,满心的凄凉无人可以诉,若是老能将你还给我,那该有多好。”
陵寝后,那个宿醉的守陵卫被尿意憋醒,他睁眼看看四周,发觉自己竟不在房中,刚想骂上两句,忽听见身后有话声。这月黑风高,鸟不拉屎的墓地怎会有人来,守陵卫这么想着,心中不免有些发怵。他壮着胆贴在壁上,竖着耳朵细听。
“我虽贵为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无限的风光,无限的荣耀,可这又有什么用?我连你都留不住。每一日,我逼着自己不停地批阅奏章,不停地会见臣僚,不停地投入到一件件的政事中去。所有人都我勤于政事,励精求治,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早已变得麻木不堪,徒具形骸。”太子到伤心处,不觉泪湿青衫,他拎起供桌上的一坛酒,撕去封口连灌了好几口,而后疲惫地靠坐在了墓碑旁。
守陵卫躲在暗处听了个八九不离十,皇太子竟然夜晚驾临敬懿皇太子妃陵,而他这个不称职的守陵卫居然喝醉了酒,在陵墓后睡着了,若是被太子知道了,只怕他命难保。看看四周围,自己若是贸然出去,冲撞了太子或是被随行的宫人逮个正着,更是难逃罪责,倒不如窝在此处,悄没声息地躲避一阵,不定能还能蒙混过去。他紧捂住嘴,蜷身在石壁下,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太子目光凄迷,继续道:“直到有一,我遇见了她,初见她时,她居然女扮男装,我还真被她给蒙住了,更绝的是,宝硕这丫头,竟也迷恋上这个骗子。我发现她是女儿身后,很快拆穿了她,你道她是谁?你做梦都想不到,她就是徐妙弋,你在濠州最要好的姐妹。她同你的不太一样,我记得,你对我过,妙弋是个疯疯癫癫,爱爱笑,无忧无忧,安闲自得的人。也许她长大了,变得沉静了,还是她经历了那些关乎生死的杀戮?现在的她,懂事的让人心疼”
太子将酒坛凑在嘴边,又连饮几口,才道:“苾儿,有件事,我必须得同你商量。茂儿,他去漠北征讨鞑靼前,曾告诉我,他想多立军功,向魏国公提亲,我答应他会替他张罗一切,可是我恐怕要食言了,我我也爱上了妙弋,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我对不起茂儿,对不起你我曾经尝试过,不能爱她,她是茂儿心仪的姑娘,可我做不到,我一见到她,就像当初见到苾儿你一样,疯狂地着了迷,越陷越深。”
太子一口气将整坛的酒饮尽,放下空酒坛,他缓缓起身,将额头抵靠在冰冷的墓碑上,“苾儿,你原谅我好吗?欠茂儿的,我一定尽力弥补,对不起”
守陵卫缩在陵墓后,不知过了多久,再也没听到墓前有任何动静,他这才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只见远处两排灯影,渐行渐远,直到了无踪迹。
吕府。
吕姮双手高举着一盆盛满了水的木盆,跪在院中正被她太常寺卿的父亲训斥。吕嫣和母亲跪在一边,都低着头,一声不吭。
吕父情绪颇为激动,他铁青着脸,手中还握着一根粗藤条,他边扬起藤条抽打着吕姮,边高声叱道:“反了了,你翅膀硬了是吧,陛下面前连为父的话都不听了。为父今日差点被你害死!”
吕姮被抽打得痛哭失声,木盆中的水不断溢洒到她的头上,面上,她的妆容早已晕花,鬓发散乱,模样凄惨。
吕父停了手上的鞭打,喘着气继续骂道:“当今陛下是什么样的手段,他要罢我的官,要砍我的头,简直易如反掌。你当众出丑也还罢了,为父冒着丢掉乌纱帽的危险,去求陛下宽恕你的过失,你倒好,你偏要将魏国公的千金也攀扯进来,魏国公是何等尊崇的身份,他的千金你也敢惹?”
吕姮哭叫着道:“爹,是徐妙弋先欺侮女儿的,女儿没有错,你为何都不肯替女儿上一句公道话?再了,陛下并没有罢你的官,更没有苛责你啊。”
“你你还不知悔改!真是气死我了!”吕父挥着藤条,鞭笞得更狠了。“让你去外藩宴上献舞,你给我出了这么多幺蛾子,我真是白养你这么些年,你一下子把魏国公,燕王殿下统统都给得罪了,为父今后还怎么在官场上混?”
吕母抽抽嗒嗒地道:“老爷,停手吧,别再打了,姮儿她快受不住了,你这是要打死她吗?不如连我一起打死算了,我苦命的姮儿啊。”
吕父冲着夫人大吼一声:“你给我闭嘴,哭哭叫叫的,成何体统!”他一眼瞥见跪在母亲身旁的吕嫣,走过去厉声道:“还有你,放任你姐姐发疯,也不知道出言规劝,我也白养你一场。总有一,我非得被你们娘仨给坑害惨喽!你们给我跪在院子里,不亮不准起来。”
他将藤条扔在地上,经过吕姮身边时,又道:“尤其是你,记住我的话,夹起尾巴做人!在你还什么都不是的时候!”他怒气冲冲地走近里屋,将门重重地拍上,过了一刻,屋中灯熄,再未理会院中的妻女。
吕母轻声对她道:“姮儿,你父亲睡下了,你把那盆水放下来,歇歇胳膊吧。”
吕姮摇摇头,她倔强地高举着木盆,紧咬着牙关坚持着,她有一股对自己狠,对别人更狠的狠劲,与他为官圆融世故,只求自保的父亲不同,她若有得势的一,必搅得波诡云谲,风云变色
奉殿,早朝。
朱元璋威严地高坐在金灿灿的龙椅上,他将手中厚厚的一封奏折扔到群臣脚下,群臣无不噤若寒蝉。朱元璋道:“这是一位叫郑士利的平民给朕写的奏疏,你们解释不清的问题,他给朕写得甚是清楚明白,郑士利是个有勇气的人,至少他出了真相。可你们呢?领着我大明的俸禄,到底做了多少为国为民有利之事?户部尚书,此事出在你的治下,你为何一言不发?”
户部尚书瑟瑟发抖地出班奏道:“陛下,此空印一案因地方计吏持空白官印账册结算而起,实因户部钱粮自地方到京损耗不一,地方派京官员皆惯用空印文书,到京后才填写下实际的数目。臣以为,此举固然欠妥,可这原本也是从蒙元时期便存在的习惯性做法,且从未被明令禁止过。”
朱元璋重重一掌拍击在御案上,户部尚书立时跪倒在地,连呼“陛下息怒。”朱元璋严厉地道:“未被明令禁止过,便要互相勾结,用这空印文书欺瞒于朕吗!这些地方官吏竟敢如此轻视朕的皇权,未加请示便擅自钤印,此乃藐视威的大罪!”他思忖片刻,道:“给朕拟旨,此空印一案,各省,府,县主印官员统统处以死罪,以儆效尤。主印官副手罚一百杖刑,刺配充军。”
此令一出,殿内众官无不震惊,却无一人敢出面劝谏。太子见众臣噤声,挺身奏道:“请父皇收回成命。我大明各省,府,县主印官员合在一处,可达千余人,父皇岂可全部处决,为免杀戮太过。”
朱元璋板着面孔,道:“朕意已决,勿复再言。退朝!”言毕拂袖而去。
太子一门心思想要力谏父皇更改旨意,他下了朝连朝服都未及换下,将父皇堵在了御花园郑他言辞恳切地道:“父皇,您若是大开杀戒,恐怕会招致怒人怨。求您更改诏令,饶恕主印官员死罪。”
朱元璋一言不发,他用黄帕裹了手掌,走进花圃,从繁茂的花丛之间,拔下一根布满尖刺的棘条,扔在了太子面前,道:“你赤手将棘条给朕拿起来,若是不扎破你的手,朕便赦免了那些官吏。”
太子犹豫着,还是将棘条握在了掌中,顿时,掌上皮破血出,鲜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