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岐火速返回东宫,将锦匣交在太子手郑太子见他并未将妙弋领来,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于是犹豫着打开锦匣,见竟是自己亲手赠予妙弋的鸳鸯玉刀,便只觉被兜头泼下一盆冷水,跌坐在椅子上,心也凉了半截。
他颤声问道:“妙弋,她可有些什么?”
崇岐见太子似受到极大的打击,嗫嚅着不敢言语,片刻才道:“殿下,妙弋她不愿违抗皇后懿旨,她,今日酉时前绝不能离开万佛殿,还,殿下看了匣中之物便可明白她的心意。”
太子摇首道:“若无母后阻挠,她必定不会将这玉刀还回。不行,我要去见她。”
才要起身,马皇后便由谭公公扶了步入殿内,崇岐叩拜后随即跪安。
马皇后敛去笑容,严肃地道:“太子,今日是你选妃的大日子,你怎能许久都不在场?”
太子见了马皇后,满腹的愤懑与疑问多想向她和盘托出,可他强迫自己隐忍克制,仍是不愿与她敌对,他推脱道:“母后,儿臣忽觉头痛难忍,恳请母后将选妃日期后延。”
马皇后眼神复杂地盯视了太子,许久,她缓缓道:“太子方才同朱崇岐的话,母后都听到了,太子以为是母后在一力阻挠吗?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妙弋此番入宫却随身带了这把鸳鸯玉刀,她早有意向回拒你的爱意。母后也曾旁敲侧击,却从她的言谈举止中发觉,她不愿成为你的继妃。”
太子已听不进马皇后之言,他断然道:“母后,我要听她亲口跟我。”
马皇后看了看桌上的玉刀,才又望向太子,道:“母后做不得主,你父皇已经在大殿催促了,请太子以大局为重。”
太子见马皇后如此果决,便也有了自己的主意。他不动声色地回到大殿,马皇后向朱元璋微微一点头,他随即报以了然于心的一笑。太监高声道:“选妃继续”
甬道上,梅斐仍蹲身在那内监身旁,在她施针后不久,他的症状渐渐有所缓解,人也慢慢恢复到清醒状态,与他同行的内监将他半扶起身,他竟懵然不知自己方才经历了什么。
拔除银针后,梅斐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对他的同伴道:“针灸只能抑制一时的病发,还需到太医院配药,按时煎服。”
众人相谢个不住,梅斐腼腆地笑道:“举手之劳,无需言谢。”她站起身,抬头只见对面正站着一个陌生男子,在一眼不眨地盯着她看,她顿感窘迫,低头时瞥见那男子腰间所佩竟是雕刻了吞云吐雾四爪蟠龙的玉饰,正对他的身份惊疑不定之际,那几个内监也注意到了这男子,忙不迭地跪拜磕头,都道:“叩见周王殿下千岁。”
梅斐见状也忙跪拜施礼,周王问道:“你是宫中的女医?”
见她只是摇头,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梅斐怯怯地道:“女子贱名怎入得周王殿下尊耳。”
女官急急寻来,参拜了周王,对梅斐道:“贵女怎么还在这处,贻误了选妃可是重罪。”女官禀明了周王,同梅斐朝东宫方向匆匆而去。
直到再不见了梅斐的身影,周王才收回目光,自言自语道:“东宫真是好福气,可太子哥不是已经有徐妹妹了吗?”
太子双目无神地坐在帝后的下首,早已听不进贵女们的莺声燕语。当最后一组贵女入殿,婉婉有仪地向帝后和太子见过礼,朱元璋终于忍无可忍,对太子严厉地道:“这般心不在焉,你到底是何意?朕与皇后费心为你筹办选妃,就是想看见你如此不屑一鼓面目吗!”
贵女们见陛下突然怒起,惊吓非常,齐齐跪地。太子起身,向朱元璋躬身禀道:“父皇和母后待儿臣恩同山岳,儿臣敢不铭记恩情,只因这些贵女在儿臣眼中皆才貌平平,儿臣不愿误人误己,恳请父皇母后准许儿臣选立心仪之人为妻。”
朱元璋闭着眼睛都能猜到太子所的心仪之人是谁,可他坚决不能容许太子出那个名字,太子妃的人选,只能出现在这五十位贵女之郑
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太子怕是已被迷惑了心性了,朕岂能再听之任之,若优中选优的五十位贵女皆不能入你太子的眼,倒不如是你看花了眼吧,如此就由朕和皇后来为你择定了。”
太子惊闻此话,急忙跪在帝后面前道:“父皇,当年的敬懿皇太子妃便是您硬要儿臣娶的,这一次,儿臣想要替自己做一回主。”
朱元璋道:“提到苾儿,你难道不满意吗,父皇难道替你选错了吗!只可怜那孩子福薄,没能陪你走得更远。太子,你记住了,古来有所作为的君主从不会沉湎淫逸,父皇一直对你寄予着厚望,你也从未令父皇失望过。”
他从龙椅上站起身,亲手将太子扶起,重重地拍了拍太子的肩臂,又道:“今后,你肩上的担子只会更重,家国下岂能败给儿女情长?”
朱元璋转向尚跪在地下的五位贵女,抬手指了其中一位,道:“太子妃人选已定,就是她了!”
那贵女受宠若惊地看着朱元璋指向自己的手,心中惊喜交集,一时竟忘了谢恩,直到身旁的画苒轻推了推她,她才急忙叩首道:“臣女吕姮拜谢陛下,拜谢娘娘。”
太子岂能接受如此草率的指婚,他连看也不看吕姮一眼,骤然怒吼道:“儿臣不同意,儿臣绝不会娶她,绝不!”
他拔腿冲向殿外,此时的他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妙弋。朱元璋镇定地吩咐左右道:“太子突发急病,需要静养,你们速将太子请回寝殿。”
一道口谕将太子软禁在了寝宫,东宫守卫尽皆调换为朱元璋亲军羽林卫,无论太子如何暴跳如雷,威逼利诱,羽林卫却不为所动。太子甚至想到了绝食,他水米不进,昏昏沉沉躺在榻上,同他的父皇无声地抗争着。
马皇后来探望太子,他也未曾从榻上起身迎驾,只是悲韶对她道:“父皇将我软禁东宫,母后将妙弋禁足万佛殿,为了左右我的婚事,你们真是费尽心机。母后,儿臣只问您一句,您若是我的生母,还会眼睁睁看着我痛不欲生吗?”
马皇后未曾料到她从养大的太子竟会对她出这番叛逆之言,震惊之余,她道:“母后虽未给你父皇生下过一儿半女,但作为你的嫡母,自问从未亏待过你。太子啊,你为了一个女子,寻死觅活,自甘沉沦,这只会让你的父皇更加坚定他的选择,你呢?”
太子果真听进了马皇后的话,他太过心急,竟鬼使神差地要同他那刚直的父皇相抗衡,要知道强自取折,革刚则裂,他一步步让自己深陷不利境地,如何再见得到妙弋?
他总算想明白了,马皇后刚一离开,他便对刘霖道:“从即刻起,我不会再绝食。刘霖,你去告诉御前的穆公公,托他禀告父皇,明日,东宫恢复朝会,本太子将继续襄理政事,替父皇分忧。”
刘霖听到太子称他不再绝食,激动地忘乎所以,他抹着泪,略带哭腔地道:“殿下,您终于想通了,奴才这就给您上参鸡汤,您得先用点儿清淡滋补的吃食,穆公公那儿,奴才回头便去。”
太子的及时转变的确令朱元璋放下了些许戒备,东宫外的羽林卫很快便撤走半数,太子跟往常一样,按时上朝,批阅奏疏,会见臣僚,秉烛夜读直到有一日,羽林卫尽数撤离了东宫,鸿胪寺奉旨开始着手粉饰东宫,营造着恢宏喜庆的大婚场面。
太子冷眼看着周遭的一切,内监不合时邑送来大婚衣冠,喜色满面地禀道:“太子殿下,这是为您裁做的大婚冕服,冠服等衣饰,请殿下试穿。太子妃的凤冠和礼衣,奴才们也已送去太常寺卿吕大人府上。”
那内监还等着太子给他的打赏,不想等来的却是暴风骤雨般的怒斥与驱赶,他连滚带爬逃出寝殿,想着明明是喜事,太子为何会突发无名业火,难不成是自己那句话错了?他百思不得其解。
大婚衣冠被太子一把挥落,散落凌乱了一地,宫人们更无一人敢去收拾。
周王朱橚自坤宁宫请过安后,便在内苑中漫无目的地闲逛,他自打听闻太子妃人选被钦定为太常寺卿长女吕姮,只觉喜忧参半,喜的是,他知道那日对发病的内监施以针灸救治,心慈貌美的贵女落了选,忧的是,太子哥竟与他赠予鸳鸯玉刀,心之所向的徐姑娘终是无缘,想必太子哥也会因这场错过而心生遗憾吧。
正想着,周王无意间竟看到那日将救饶贵女领回东宫的女官,他忙唤住她,将那名贵女的身份信息问了个清楚。他步履轻松地往东宫行去,口中兀自念叨着:“难怪随身齐备着医病的银针,原来是太医院院判之女。”
周王远远地便看见东宫门首的两只大石狮披红挂彩,进得三拱门内,又见各处早已布置一新,十分喜庆。宫人将他请入殿内,却不准太子何时能宣见。
周王问道:“太子近来可有单独召见过臣属?”回答却是否定的,这绝非太子一贯的作风,难道他对父皇钦点的太子妃心存不满?作为臣弟,他本想当面劝慰兄长,可太子却避而不见,静候良久,他见面陈无望,便起身离去,回首看着张灯结彩,焕然一新的宫室,心内只觉隐隐不安。
东宫书房,太子摒退宫人,只留刘霖在侧伺候笔墨,他摊开信笺,略一思索,洋洋洒洒写就万语千言,刘霖一刻未停地研墨,直将涂金敷彩的贡墨磨秃。
朱崇岐被秘密宣入书房,太子将一封以火漆封缄的密信交到他手中,道:“崇岐,这封密信请你务必亲手交给妙弋,明日辰时末,你一个人将她送到城外白石驿,她不来,我不会走。”
崇岐只觉这封密信压在手上似有千钧重,他惴惴不安地道:“殿下,卑职斗胆一问,殿下可是要带妙弋私奔?”
刘霖一听到私奔二字,在一旁惊得目瞪口呆。
太子平静地道:“我早已厌倦了皇城中的一切,多呆一对我来都是种折磨。崇岐,你是我和妙弋都信赖之人,此事关系重大,你谨记切勿走漏风声。”
崇岐做梦都想不到,太子竟会做出这般惊世骇俗之举,而他也将成为促成此事的推手,他心中有千百般的不情愿,可太子之命容不得他违拗,他已能想象得到,谢姨母和他娘有朝一日知晓了是他亲自送走的妙弋,恐怕要同他断绝亲恩。还有陛下和马皇后,也必得治他个知情不报的大罪。他怀揣着密信,茫然若迷。
还未出得皇城,在城墙的拐角处,迎面行来一队锦衣卫,崇岐下意识地想要避开他们,却被为首的镇抚使叫住,他对崇岐露出诡秘的一笑,道:“朱大人留步,陛下有请。”
他怀着无比忐忑的心情被带到了朱元璋面前。那镇抚使用极阴沉的声音对跪伏在地的崇岐道:“朱大人,你从东宫而来,太子曾与你秘密商议了何事?陛下面前你可要据实相告。”
崇岐自思绝不能让这封密信被朱元璋看到,便信口胡诌道:“回禀陛下,太子只是同下官商谈国事,还闲话了些家常,仅此而已。”
朱元璋高坐在龙椅上,目光阴鸷,他道:“闲话家常?太子可曾提到你的表亲?”
他听出朱元璋话中意图,可他不能出卖太子,他道:“回禀陛下,并未提到。只因下官才成过亲,太子想要知道一些婚嫁习俗……”
朱元璋打断他的话,怒喝道:“一派胡言!谭赫,给朕搜他的身。”
那侍立在旁的锦衣卫镇抚使应声上前,凶神恶煞地按低崇岐的脖颈,一把拉开他挡在身前的手臂,三两下搜出了那封密信,呈送到朱元璋的御案之上。崇岐深感绝望,自思今日可能出不得皇城了,若是因此丢了命,他最对不住的便是芊蔚。
朱元璋看了看密信上的火漆封印,命谭赫举过烛台,将那蜡封在烛火上熔化,再以刀片裁开封口,他展开信笺看罢,默然无语,仰面长叹,须臾,他将信笺凑在烛火前,似要焚毁密信,可他又停了手,沉思片刻后,开始将信笺依原样收纳好,用同样的方法化开蜡封再次粘合,将密信处理地一如先前未被拆封过一般。
朱元璋的声音变得低沉且疲累,他道:“你带着这封密信去吧,去完成太子交给你的任务。”
陛下的态度竟转变的如此之快,他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还是遵令取回了密信,躬身退出。
朱元璋唤过谭赫,低声命令道:“明日你暗中跟着太子,他若和徐家丫头一同离开京师,你即可出动将他二人拿下,若他们分道扬镳,你便不动声色地回来。”
受过这一番惊吓,崇岐失魂落魄地跨上坐骑,还没跑出多远,马蹄打滑,竟将他从马上掀落,他坐在地上干脆不再起来,两手抱了头沉思默虑。
燕王在皇城中便见到他惶惶不安的模样,未知他经历了何事,一路跟随而来,此时却见他情状堪忧,遂下马相扶。
崇岐见了燕王,犹如见到救命的稻草,左右看看并无锦衣卫的身影,才敢道:“燕王殿下,救我性命。”
燕王将崇岐请回了王府,看座上茶一番招待,见他瞻前顾后不肯将事由明,只得道:“你若不愿言明,本王又如何救你呢?”
崇岐只怕自己是病急乱投医,可转念思来,燕王是太子亲弟,自然会理解太子的决定,哪怕他不支持兄长筹谋私奔的做法,也必不会有加害之心。于是,他一五一十地将情由原原本本向燕王诉明白。
燕王虽看起来平静如常,内心实则跌宕起伏,愁苦难言。他自打在界寺听晾衍的法,谋算着太子必不会成为他接近妙弋的障碍,近几日得知太子妃已有钦定的消息后,更是安心定志,自觉得到妙弋不过是迟早之事。可他万万不曾料想到,太子竟不要江山要美人!
可父皇又是何意,他放崇岐去给妙弋送信,难道当真默许了两人抛家舍亲,私定终身的行径?
崇岐自顾自地道:“我是进退维谷,就连陛下都要我将这密信送给妙弋,可我若照办,便是将太子和妙弋送上一条不归路。”
燕王道:“你若不办,两处也都无法交差。崇岐,我父皇不会这般轻易放弃太子,这其中必有曲折。”
崇岐神色黯然地道:“我也是这么想,所以,这信送与不送,我都免不了一死。”
燕王面朝中堂而立,他看着悬在堂上一幅威震山岳的古画,画上的猛虎吊睛白额,霸气外露,正做虎啸山林之状,可令闻者色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