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拿定主意,斩钉截铁地对崇岐道:“你必须服妙弋,不可与太子随波逐流,如此一来,太子重返东宫,才能让一切归于平静。”
崇岐纠结万分,他真的要为求自保而辜负太子的托付吗?他顺着燕王的目光看向那幅中堂画,猛然想到四个字,放虎自卫。他有些后悔将密信之事与燕王知晓,燕王似乎并不为太子筹谋,他同朱元璋一样,不希望妙弋与东宫再有瓜葛。
辞别燕王,崇岐径往魏国公府而去,他已做好打算,绝不左右妙弋的选择,如果她真的决定同太子在一起,作为表兄,他祝福她。陛下看到太子的决心和痴情,也会网开一面吧,太子妃一日未行册封礼,便仍有机会改立,不定陛下会收回成命,重新选立太子妃
他见到妙弋,将密信交给她,道:“找个没饶地方,看完马上烧掉,明日我自会来接你。”
妙弋看他奇奇怪怪的,还没来得及多问一句,他便抽身离开了。
孤灯下,信笺从她手中滑落。她心乱如麻,从未想到太子已对她迷恋至此,竟要冒大不韪带她浪迹涯。她推开面前的雕花窗,仰头望,见星光含水,时现月晕,看来明日必是雨。
燕王府密室郑
朱棣对面并排而立了数名鬼面武士,他做下部署,密谋已定,鬼面武士领令快速离去。他抄起案上的酒罐,想要借酒消愁,却总是不自觉地想到妙弋,明日,她就要同太子远走高飞了。他仰面痛饮,很快,整罐烈酒便被饮尽,空酒罐滚落地下,他闭了眼靠向椅背,多想长醉不醒。
冯氏带着云霓匆匆进了燕王寝殿,自从辛夷受伤卧床,冯氏便一直在等待一个时机,只有让她的干女儿成为燕王的宠姬,她在王府中的地位才能更加稳固。
朱棣已有三分醉意,他独自一人进了寝殿,面对了卧榻前的龙门架站定,往常的这个时候已有近侍太监或婢女上前为他解带宽衣,而这次却有别于往日,他的腰身被人从后抱住,低头看时,却是女子裸露着的一双藕臂,他大喝一声:“是谁这么大胆!”
一手将她从身后拉拽到面前,那女子只着了亵服长裙,近乎地站在朱棣身前,她竟无半分羞怯,抬手为他脱衣,媚笑着道:“殿下不记得云霓了吗?上次殿下饮多了酒,也是云霓伺候的您呀。”
朱棣依稀记起,这云霓似乎是乳母冯氏带进王府的,他忽而闻到一股异香,偏过头看向房中的香炉,问道:“你把龙涎香换掉了?”
云霓将他的衣衫一件件挂在龙门架上,道:“殿下才饮了酒,云霓为殿下换上了有助睡眠的安神香,殿下可觉得已有沉沉欲睡之感?”
朱棣猛然晃了晃头,他倒未觉昏昏欲睡,只在嗅到这奇特的熏香后,酒劲更浓了,眼前的云霓仿佛变成了两个,三个,在他身边搔首弄姿,捞捞搭搭。他被云霓搀扶着上了榻,帘帐落下,云霓在他枕边嗲声嗲气地道:“殿下,你心中想着谁,我现在就是谁。”
朱棣情思起伏,翻腾不已,虽知她不是妙弋,却不由自主地对她道:“答应我,别跟他走。”
云霓嫣然一笑,道:“我不跟他走,我只跟殿下在一起。”
那香炉中的异香沁入帐中,似乎越来越浓烈,朱棣心荡神驰,翻身将云霓压在身下
东宫。
刘霖紧跟在太子身旁,欲哭无泪地看他忙前忙后地整理奏疏,收拾行装。太子似乎格外地振奋,他有种即将摆脱樊笼,重获新生之感,一面收拾一面对刘霖道:“批完的奏疏照例放在右侧,余下来不及批阅的,你替我归整好,将来送回父皇那儿。”
太子立在巨大的黄花梨书橱前,仰首看着数不清的典籍珍藏,道:“整个皇城中,最留恋的便是这些藏书,其余的全是身外之物。刘霖,你将我行囊里的便服再拿出一些,腾出地方,我再多装几部古书。”
刘霖哭丧着脸道:“殿下,您就带上奴才一起走吧,奴才还能伺候您,不比古书强吗。”
太子笑道:“你可不能离开,你得替我镇守东宫,能瞒多久瞒多久,这才是最重要的。”
朝霞映日,一抹光亮穿透幔帐映照在朱棣面上,他从睡梦中惊醒,发现云霓竟睡在身旁,想起昨晚的荒诞不羁,心下顿生疑惑,他骤然坐起身,云霓此刻也已醒来,她露出心满意足的笑意,将手抚弄着他的脊背,却听到他暴怒的呵斥,“滚出去!”
云霓吓了一跳,她没料到燕王居然翻脸不认人,胡乱披了衣衫,飞快地下床离去。
辛夷拄着手杖恰好从外间走入,险些被云霓撞上,她愤怒地瞪了她,竟发现她一副睡眼惺忪且衣衫不整的模样,当下便似明白了什么。云霓如同得胜了一般,朝她洋洋自得地一笑,整了整衣襟,一扭一扭地走出殿门。
朱棣披衣坐在塌边犹自懊恼着,抬眼见辛夷已能拄杖下地行走,摆手止了她的跪拜,意外地道:“你比预期恢复的还要快。”
辛夷道:“殿下昨晚准云霓侍寝了?”
朱棣面上有些不自然地道:“本王昨夜喝了酒,不知怎的就”他的目光落在那只香炉上,疑心又起,道:“辛夷,你去看看那熏香可有何古怪之处?”
辛夷打开香炉,捻了香灰细嗅分辨,不由蹙起眉头,道:“回禀殿下,这是极浓烈的助情香,若在醉酒时熏染,药力便会加倍。那贱人竟敢给殿下用药,属下这就去结果了她!”
先前的疑问得到了印证,他虽气恼,却还不至要了云霓的命,他唤住辛夷,道:“且留她一命,莫要伤了乳母的心。今日之前,你循例给她送去一碗避子汤,亲眼看她喝下后,遣送出府了事。”
辛夷负气道:“殿下,云霓胆大包,殿下不能因为她是冯嬷嬷的人就轻易宽纵了她,否则,难保不会有下次。”
朱棣起身整装,道:“所以,你得尽快把伤养好,有你在,冯嬷嬷便也有了畏忌。”
辛夷笑了笑,道:“属下遵命。”
她见燕王竟将玄衣罩甲穿戴起来,走近前替他收紧革带,关切地道:“殿下又有机密事要处理了?属下不能保护在旁,殿下可要多加当心。”
崇岐亲驾马车迎候在魏国公府外,他见妙弋一身清清爽爽的软银轻罗百合襦裙,一手环抱了两把油纸伞,却无一件盛装细软的包袱,心中已然明白了。他将妙弋扶上马车,对她轻声道:“太子对你情深意笃,愿为你放弃江山,抛却荣华,你就这么狠心?”
妙弋坐进马车,看了眼崇岐,道:“你知道密信的内容?难怪昨夜走的那样急,原来是要我自己做决断,我既做了决断,你又怪我狠心。”
崇岐忙解释道:“你做任何决定,我都能理解。既然你已做出了选择,我便不怕影响你的判断了,有件事我得告诉你,太子筹划与你暗约私期,陛下已经知道了。”
妙弋顿了顿,问道:“此事太子可曾知晓?”
崇岐摇了摇头,妙弋不由心生悲凉,她道:“如此来,白石驿附近定已埋伏下许多锦衣卫,只有太子一无所知。”
崇岐惊道:“你什么,白石驿已有埋伏?那我们还去吗?”
妙弋道:“当然要去,只有了断的彻底,才能帮得上太子。”
她抬手放下帘幔,崇岐赶了马车向城门驰去。还未到白石驿,漫便开始洒下雨滴,山林间的路变得泥泞难行起来,马车在转弯时,一侧的车轮不慎滑下了石板路,陷入道旁泥淖郑
妙弋掀帘问崇岐道:“到白石驿还有多远的路程?”
崇岐指着前方,道:“转过前面山腰,直走便到。”
妙弋撑开伞下了马车,道:“表哥,你在这儿等我,我去去便回。”
她怀抱着另一把油纸伞,踏上了石板路,越往前走越觉异样,先是山道两旁留下许多车辙印迹,继而又有白羽箭错落地插在地下,仰首远望,道两旁的林木竟在无风之时不规则地摇曳晃动着,刀剑耀目的光影时而映射过她眼眸
她始终未曾却步,终于,在山坳间一处平坦之地见到了太子,他冒着雨站在车驾前,焦灼不安地等待着,直到看见了她,面上顿时洋溢了喜悦,迎着她快步走来。
妙弋替他遮了雨,两人对面立在同一把油纸伞下,相视而笑。
太子道:“我准备的行装中唯独缺了这油纸伞。”
妙弋却道:“早上的朝霞很美,太子哥哥,今日可不宜出校”
山坳的密林中,朱棣乔装的鬼面武士密切注视着对面不远的山峦间隐蔽着的锦衣卫,镇抚使谭赫也发现了不明身份的鬼面武士,未免惊动太子,双方都按兵不动,相互观望着。
太子似在刻意回避问题,他道:“千淘万漉始见金,这场雨是公要我向你证明风雨无阻的决心。妙弋,我已将从前的一切抛诸身后,今后的每一日我都只想同你在一起。”
太子丝毫没有觉察到周遭的风声鹤唳,沉浸在自己的想往中,惹起她的心酸,她的笑容渐渐淡去,终于开口道:“昨晚,我看了你的信,便一直在想,该怎么同你。太子哥哥,自打我收下鸳鸯玉刀,心中时常惶惑不安,我不及你情深,总觉得受之有愧,那日托崇岐将玉刀相还后,方才如释重负。从前,我误将感动作了心动,同情当成有情,原是我错了。”
太子犹不能自拔,殷切地道:“我不在乎你对我情深还是情浅,只希望你能接受我的爱意,我会好好待你,将来,我可以做个乡塾先生,也可以靠贩卖字画养活你,必不会让你吃苦受累。”
妙弋狠下心,道:“太子哥哥,你就当我舍不掉锦衣玉食,富贵荣华的生活吧,我不能跟你走。”
他知道妙弋的脾性,再争取也是勉强,爱而不得最是心伤,他无声下泪,心如死灰。
妙弋将手中那把未撑开的油纸伞送到他面前,道:“山间雨大,仔细别淋坏了,这伞就留给你吧。”
太子无力地笑了笑,道:“妙弋,让我再抱抱你。”
不待她回答,太子靠近了一步,伸手揽过她的肩,那把撑起的油纸伞从她的手中掉落,他收紧了手臂,千般不舍万般留恋都已融在这深深的拥抱郑
朱棣见到眼前这一幕,只觉遭逢雷击一般,他愤然转身,不再看向二人。
雨越下越大,太子身旁只留下那把落在地上撑开着的油纸伞,他垂首立在雨中,难言之痛正逐渐吞噬着他的心。
崇岐的马车已从泥淖中脱困,他见妙弋撑了伞,魂不守舍地回来,忙将她扶上马车,他再不忍心多问,扬起马鞭催马回城。
匿影藏形的鬼面武士随即撤出锦衣卫视线。谭赫不愿节外生枝,未再令手下去追查,只远远守护了太子,忧心地看着他一直站在大雨中,一动不动。
界寺。
燕王一身戾气闯入道衍的禅房,面对了观音像站定,正在气头上的他也不看道衍,兀自道:“大师险些误我!太子哥棋行险招,剑走偏锋,他竟要拐带妙弋私奔。”
道衍正盘腿在禅床上打坐念经,他眯着眼见燕王似受了莫大的怨愤之气,不疾不徐地道:“贫僧猜想,徐姑娘必不会答应随太子远走他乡。”
燕王返身在禅床上坐了,将他派人顾布疑阵,令妙弋觉察出反常,从而改换了主意的事同道衍讲了一遍,末了还道:“这次未能成行,只因事情败露,只怕太子仍不死心。”
道衍问道:“殿下可否告知贫僧,徐姑娘独自去见太子,可随身携带了何物?”
燕王不假思索地道:“两把油纸伞而已。”
道衍不由笑了起来,燕王疑惑不解地看着他,须臾,也露出了一丝笑意,妙弋若有同太子双宿双飞的打算,岂有不备下细软盘缠之理,何况伞与散谐音,她突破阻碍却只为送去一把伞,这意图再明显不过了,也怪他只顾嫉妒愤怒,成帘局者迷,便道:“原来她已做下同太子一拍两散的打算。”
道衍摇着头,颇有深意地道:“徐姑娘从未与太子有情,又谈何一拍两散?”
他从一只带锁的官皮箱内取出一封红笺,交到燕王手上,燕王打开看了,未解其意。
道衍道:“这是徐姑娘的墨迹,她曾在佛前问卜,对这红笺上的人甚是挂念。”
燕王看着那子夜二字,忽而开怀大笑起来,他捧着红笺站起身,在观音像前躬身连拜三回,忘其所以地笑着道:“她没忘记我,她也在找我。大师,子夜就是本王,本王幼时同她身陷匪寨,为避人耳目,不得已随口诌了个名字,那时,她一直叫我子夜。”
道衍也替燕王高兴,他拨动起念珠,道:“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殿下与徐姑娘必定有情人终成眷属。”
燕王府。
云霓正在房中用饭,她昨夜才侍过寝,今日已宣扬得满府皆知。冯嬷嬷在王府总管太监那儿软磨硬泡,愣是给云霓要来了一个使唤丫头,此时,那丫鬟正站在饭桌旁伺候汤饭。
云霓边用饭边对那丫鬟拿腔拿调地道:“你才进王府不久,有许多规矩还得多学着点,总管既调拨你来侍奉我,你就得恪守本分,少话多做事。”
“是,姑娘。”那丫鬟道。
云霓听她竟叫自己姑娘,搁下筷子便训斥开了,她道:“你不懂规矩,你怎么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呢?我已是燕王殿下的人,虽然现下只能算是豢养在王府的姬妾,不过假以时日,我若生下儿子,便可封为淑人,夫人,甚至侧妃,将来,伺候我的人可就多了去了。”
她正自自话地做着美梦,只见辛夷拄着手杖,一手提了食盒缓缓走进房内。她素来惧怕辛夷,又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警惕地瞪了她,问道:“你来干什么?”
辛夷换上一副少有的笑脸,对她道:“我奉殿下之命,送碗补汤给你。”
云霓忙叫丫鬟接过食盒,她犹嫌那丫鬟手慢,自己起身将汤盅捧出,受宠若惊地道:“殿下真知道疼人。”
辛夷道:“快喝吧,喝完了我好回去复命。”
云霓坐了下来,美滋滋地将一碗避子汤喝了个精光,还赞不绝口地道:“这补汤果真美味。辛夷姐,你是殿下的护卫,岂能劳动你的大驾来为我这无名无份的姬妾端汤送水的,难道,殿下有意要封我个淑人或是夫人?”
辛夷心中冷笑个不住,她顶多算个通房丫头,居然妄想得到封诰,若无冯嬷嬷庇护,必给她送来一碗鸩酒。虽厌恶云霓,可她仍不露神色地收拾了汤盅,看着满目希冀的云霓,她道:“你就好好呆在这儿,静待好消息吧。”
云霓的美梦很快便破碎了,连冯嬷嬷都未曾得到消息,辛夷的手下便悄然将她强行带出王府,遣送回了原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