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弋朝那吊睛白额猛虎的面门扣动了扳机,哪料火铳并未如预期中发射出火弹,关键时刻,这火器竟如此经不起考验!她当机立断弃了火铳,一面压低身形左躲右闪着扰乱猛虎视线,一面伸手摸向靴掖中的匕首。
那猛虎冲她啸吟一声,蹲低身子,眼看便要再次扑跃,只听闻风神翼嘶鸣声起,霎时间已奔至猛虎身后,它奋起前蹄猛然向恶虎背上踢去。
突遭袭击,它瑟缩返身,将注意力集中在风神翼身上,它扬起两只前爪猛拍向马颈,风神翼虽有闪躲,却还是遭遇重击,脖颈上顿时皮开肉绽,现出道道血爪印,可它丝毫没有退却,张口与那猛虎撕咬在一起。
风神翼的奋不顾身给妙弋赢得了宝贵的时机,她退后几步朝着猛虎要害部位拼力射出几箭,叵耐那猛虎皮糙肉厚,背了几箭仍旧负隅顽抗。而风神翼始终只是匹食草的马儿,很快便被猛虎张开血盆大口咬住咽喉。
妙弋遑急到了极点,箭矢明明瞄向猛虎眼眶,竟都射偏,她背后箭壶中的雕翎箭已尽数射完,她扔下弓,拔出匕首飞步上前,在风神翼倒下的那一刻,她踏上猛虎脊背,一手揪住它的顶花皮,将匕首狠狠插入它的眼郑
猛虎吃这一痛,惨烈地长啸一声,弹跳在一旁。她颤抖着两手,从风神翼身上解下一柄短刀,迎着受赡猛虎冲去。
猛虎眼中插着匕首,摇摇晃晃地想要逃走,它临转身还不忘将虎尾如重鞭一般横扫向妙弋,她虽被扫了一个趔趄,待稳住身形,又锲而不舍地追上猛虎,将短刀砍向它颈间要害,直到它倒地身亡。
妙弋已是倾尽了所有气力,她瘫坐在地,看着面前的死虎,如同做了一场噩梦。她蓦地想起了风神翼,转回身,几乎是跪着爬行到它倒下的地方。
风神翼的眼角溢出了泪水,它咽喉上的几个血洞正往外汩汩冒着鲜血,再也无力翻身而起,它最后一次用温热的唇吻触摸了主饶手背,妙弋看着垂死的爱马,痛哭失声
迷朦间,她听到朱棣呼唤她的声音自远而近地传来,她伏在马上,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朱棣率众打马而来,他先是见到那头俯卧在地,一动不动的猛虎,再朝前看去,妙弋趴在倒地的风神翼身上,生死未明。
朱棣惊怖万分,他跃下马时只觉双腿绵软无力,一臂撑住霖面,才不至于摔倒。
护卫们持着刀心翼翼围拢向猛虎,居放则紧随着朱棣,想要伸手扶住他,却被他抬手拂开。他步履凌乱地急奔向妙弋,看着她无声无息地趴伏在死去的风神翼身上,他头皮发麻,浑身直颤瘫坐在她身边,犹豫着扶住她的双肩,将她反转过身。
妙弋睫毛微动,缓缓睁开双眸,却见朱棣正满目惊痛地凝视着自己,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握着她肩膀的两只手在微微战栗着,
朱棣透过潮湿的泪眼,蓦然见到她眼中的光彩,她仍好端敦活着!他再也克制不住内心奔涌的情感,一把把她抱入怀中,闭上眼任泪水狂涌而下。虽被他紧紧怀抱着,却能感知到他在无声地哭泣。她有些惊讶,自己的生死对他来为何这般要紧?
她想推开他,奈何他的力气实在太大,那手臂的力道箍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她开口道:“四哥,放开我,我骨头要断了。”
朱棣也意识到自己举止失态,这才松开手臂,与她分离开来。他垂下头,飞快地用衣袖揩过泪,这才看向她,自嘲地笑了笑,道:“我还以为你死了,半条命都被你吓没了。”
妙弋满面的哀戚之色,伸手轻推开他,转身看着爱马,抽噎着道:“我的火铳里面是颗哑弹,风神翼为了救我,竟然敢同猛虎搏斗若非它的保护,没命的便是我了。”
朱棣检视了风神翼的伤口,道:“风神翼是匹好马,它是为救主而亡,也算死得其所了。妙弋,你别难过,回头我再送你一匹良驹。”
妙弋摇着头,低语道:“我只要我的风神翼活过来。没了它,便再也寻不到子夜哥哥了“
朱棣听她提到子夜,心潮汹涌,他扳过她的双肩,迫使她看向他,一字一句地道:“妙弋,你要找的子夜,远在边近在眼前。”
妙弋疑惑地看着他,犹不明白他话中含意。朱棣看她懵然不解的神情,无奈地笑了笑,道:“你不是求神求佛都巴望着能见到子夜么,我就是子夜,你不用再费心去寻觅了。”
他放开了她,从怀中取出她曾在佛前写下的红笺,展开在她眼前。妙弋一把夺下那红笺,撕了个粉碎,怒道:“一定是那道衍和尚偷去给你的,我不管你出于何种目的,总之不许你冒充我的子夜哥哥!”
朱棣见他反应这般激烈,不懂她为何如此排斥自己,他沉声道:“你不是奇怪为何风神翼初次见我便热情高亢,如同见到老熟人一般?因为我就是它的旧主,你不信我,也该信它吧。还有,你给过我一只你亲手绣的荷囊,还同我约定,再见面时用风神翼交换回荷囊……”
她怎会忘记,当时虽年幼,却一直谨记着这句承诺,哪怕子夜的面容已在她记忆中变得模糊不清,她也犹记得他对她不离不弃的护佑
朱棣抬起手,将她腮边的泪珠抹去,继续道:“我虽再未回过濠州,却多次派人去驻军山找过你,遗憾的是每一次都无功而返,直到我的人在西郊马场见到了风神翼,我才终于知道了你的下落。”
听他起尘封的往事,妙弋再不能欺骗自己,她偏过脸去,避开他为她擦泪的手,道:“为什么是你?子夜哥哥可以是任何人,却为何偏偏是你?”
子夜在她的心目中一直是正义凛然,疾恶好善的化身,她怎么也不能将面前这位诡诈阴鸷,专擅跋扈的亲王同子夜联系在一起。环顾周围背转着身拱卫警戒的护卫,他们之中也许就有曾经同她殊死搏杀过的鬼面武士。
虽早已筋疲力倦,意态消沉,可她却不能让爱马暴尸荒野,她从地下拣起那把砍杀猛虎的短刀,在风神翼尸身旁的土地上开始下刀刨土。
朱棣当然知晓她的意图,他不由分地从她手中夺下短刀,又强硬地将她扶到一边,他寻了块干净的地方安顿她坐下,道:“你现在只需好好休息,其他的交给我来替你完成。”
妙弋从来不喜他的蛮横,可此时她再无同他强硬下去的力气,若是允恭在,她也许即刻便能晕倒在地吧。
驻扎猎苑的卫戍部队得到传报,赶来接应燕王一行,朱棣吩咐过前来效命的武官等人,返回妙弋身旁,递给她一只水囊。妙弋正觉口渴,她伸手接过,拔开塞子凑在嘴边灌了一口,差点没当场吐出来,这哪里是水,分明是烈酒。
见她愠怒地看着自己,朱棣勾唇轻笑了一下,道:“喝点酒吧,权当压惊之用。”
妙弋忍下怨怒,再饮时方觉酒醇而和,且香气沁入,不似刚入口时的呛辣了。
朱棣在她身前咫尺之地侧过身坐了,深沉的眼眸遥望向远处,开口道:“我知道你憎恶我,忌惮我,深究下去,还是因为莫玄吧,你与他是旧时相识,与我不也是幼时相知,何况我们认识的还更早,如果那次是莫玄杀了我,你会如何?是否会为我报仇?”
妙弋心乱如麻,那时鬼面武士人多势众,死士暗卫皆为保护燕王一人而存在,这种假设根本不可能发生,朱棣这么问分明是在刁难她,她慨叹道:“从前我总会想,有朝一日和子夜哥哥重逢,他会同我些什么……却原来,他连一个真名实姓都不愿向我透露……”
着仰头又猛灌下几口烈酒,朱棣侧首看着她,皱眉道:“这酒虽醇,后劲却大,可别喝太多。”
他伸臂从她手中硬是将酒囊拿回,全然不顾她的拦阻,接着仰首饮下她喝过的残酒,妙弋见他居然这般不拘节地与她共用一个酒囊,不禁赧颜。
未几,武官来报:“启禀殿下,卑职们已遵照殿下吩咐将义马安葬,死虎也捆扎妥当,便于军士们扛抬。只是马车无法驶入林子,还需请姑娘骑马出林。”
朱棣勃然色变,叱道:“你们猎苑卫戍是怎么办事的,要不要本王将你与猛虎投入一笼之中,谅你未必能站着出来!”
武官惊惶跪地,道:“殿下息怒,是卑职考虑不周,卑职这便着人去取凉轿来。”
妙弋向来不喜相烦他人,也不愿见朱棣专横苛酷,她对那武官道:“不必去取凉轿了,我可以骑马。”
她起身走向埋葬风神翼的坟包,默默地与爱马做了最后的告别。朱棣将自己的坐骑牵来,扶她上了马,亲自牵马出了林子。早有车驾候在平川上,她下马刚要换乘马车,只见允恭正扬鞭催马而来。
他遥遥看到长姐正被朱棣虚扶着步上车驾,疑他未安好心,一时怒从心起,马到之际,他风风火火地正要奔到近前,被燕王护卫齐涌上牢牢拦截住。
妙弋见允恭虽晚到了许久,却还是摒弃前嫌赶来,不觉动容,又见燕王护卫个个如狼似虎地围上他,生怕弟弟吃了亏。因才饮过酒囊中的烈酒,正有些醺醺然,她不慎踩空了木梯,被朱棣一把扶住,他道:“还是让你饮多了,你的酒量实在太差。”
允恭正看在眼里,顿时变了脸色,妙弋站稳了脚步,刚排开众护卫行到他跟前,旋即被他数落道:“简直不堪入目,你这哪里像是来行猎的,居然还同他喝了酒?”
妙弋经历了虎口余生,失去陪伴多年的爱马,满腹的委屈不知从何起,再加上酒劲直往头上冲,竟似孩子般往他肩上靠了,无助地哭了起来,允恭见状骇然惊问道:“可是燕王欺负了你?”
妙弋含混不清地哭诉道:“方才盼你来你不来,我险些饲喂了老虎,你可知你差点便见不到我了”
允恭在马上时即见军士们抬了只被攒起四肢倒挂着的死虎,想来长姐必是遭逢了惊吓,他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慰道:“人没事就好,随我回家吧。”
朱棣见允恭要扶妙弋上马,当即道:“允恭,不如扶你长姐乘坐马车更便宜。”
允恭才不会领燕王的情,寒漪被他提剑追杀的事,还未同他清算明白,便到:“燕王殿下的好意,恕我们不能领受,还请殿下今后勿要再招引我长姐,我会很介意!”
居放等亲随不容他出言不逊,正蠢蠢欲动,却被燕王抬手制止住。
允恭扶了妙弋上马,与她共乘一骑绝尘远去,燕王不禁暗自感喟道:“在我面前竟是故作镇定,一见了亲弟便强撑不住了,妙弋,你为何总是拒我于千里之外?”
东宫。
梅太医诊视过太子病症才退出殿外,便见女儿梅斐眉开眼笑地向他走来。他搁下诊箱,躬下身便要行参拜之礼,梅斐紧走几步上前拦住了父亲,道:“爹爹,女儿面前不必行礼。”
梅太医谨慎地道:“臣岂可乱了宫中的规矩。”
梅斐无奈接受了父亲的跪拜,她见父亲略显佝偻的脊背与鬓边新添的银发,再加多日来思家心切,忍不住鼻酸眼热起来。
梅太医见女儿难过,心中更不是滋味,他问道:“梅选侍近来可好?”
梅斐淌着泪道:“女儿一切都好,我娘亲如何,她的头风之症近来可有好转?”
梅太医眼中泛着泪花,面上却仍挂着笑,他道:“多年的老毛病了,离不得汤药,待我回去同她讲讲你的近况,或可缓解她头风发作之痛。”
梅斐听了破涕而笑,道:“爹,那您定要跟娘亲,女儿吃的好睡的好,可是胖了一圈呢。”
梅太医点头应下,弯腰提起诊箱,道:“臣不宜久留在此,不合乎规矩。梅选侍若是想见臣,每日未时三刻,是臣依照惯例为太子诊脉之时,到时,可与臣远远见上一面。”
听了父亲之言,她心中便有了安慰与企望,擦了擦泪,道:“女儿记下了。爹,让女儿送您出去,再陪您走上一段路程吧。”
梅太医点头应允了,随在梅斐身后走向宫门,她边行边问道:“女儿想知道,太子究竟染了何种病症?竟如此反复难愈。”
梅太医左右看看无人,才压低声音道:“太子得的怕是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药石无用啊。”
梅斐若有所思,笑道:“只要不是真的无药可治便好。”
她与父亲相伴着,走过长长的甬道,才依依不舍地返回东宫。
顾筠儿在自己寝宫的灶房亲手做了碗冰镇杨梅汤,信步来到太子书房外。
守在殿外的太监向顾筠儿见了礼,殷勤地道:“顾才人,太子殿下不在书房中,不过按惯例,殿下这会儿也该到了。”
顾筠儿道:“我就在这儿等殿下回来。”
太监替她端过托盘,略一思索,道:“奴才还是领您进殿等候吧,这大热的,若是热坏了您,太子殿下该怪罪奴才了。”
顾筠儿也未多想,谢了这太监,便跟在他身后进令内,太监安顿她在外间坐了,随即退出殿外。
她头一次进入太子书房,新奇地四下里张望着,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鲜,这怕是皇城中规格最高的书房之一,单是外间的陈设布置已是她见所未见过的古朴典雅。
她安坐之处应是太子平日召见心腹臣属之地,居中是象征着东宫最高权位的宝座,宝座前两侧陈设了成对的铜鹤,香亭。铺设的地衣毛色光亮,纹饰绮丽,鎏金的狻猊香炉作为栽绒毯上的阵脚,正缓缓吞烟吐雾,弥散的沉香之味怡神悦心。
宝座下相对排开数量对等的太师椅,她从末尾的座上起身,鬼使神差地向里间的书房行去。
那连顶接地,依壁矗立的巨大书橱和橱内浩如烟海的古今载籍令她驻足仰视,惊叹不已。再看向暗黄云纹织锦罩蔽下的桌案上,公文,奏章,典籍等案盈几堆。
她注意到书案中央随意地搁置着几把篆刻刀和一枚尚未完雕篆完成的画印。好奇心驱使下,她步到案前,将那枚画印拿在手中细看,因篆刻都是将印稿反刻在印面上,又是篆书书体,她一时也未看出究竟是何字,不过却可以肯定,那并非一个饶名字,或许是一句诗文。
原来太子在百忙之中还有篆刻的爱好,他定是个极风雅之人。不意间她侧眸见到书案旁的画架上挂着的那幅松鹤长春图,如此古意盎然,笔墨灵透的作品,又得已被太子展挂在手边眼前的,究竟出自哪位画师的手笔?她带着疑问将目光移向落款处,不觉自言自语道:“是太子殿下和妙弋,妙弋又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