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太子已走入书房,他见新纳的顾才人正肆无忌惮地赏看着画架上的松鹤长春图,手中还握着他尚未篆刻完成的那方画印。如此放诞无礼之人,竟是帝后为他千挑万选来的,实在讽刺。这怎能不令他心生厌恶,避之不及?
随在一旁的刘霖觉察到太子的不悦,出声唤道:“顾才人,太子殿下驾到,您还不快来迎驾。”
顾筠儿被突如其来的声响惊了一跳,手中画印竟没拿稳,落在地上。太子见她慞惶失次,仪态全无,眉头皱的更紧了。
她慌乱地拾起画印放归原处,急行到太子面前跪拜见礼道:“臣妾才人顾氏请太子殿下安,臣妾是来给殿下送冰镇杨梅汤的,因一时好奇才触碰令下之物,臣妾失仪了,求殿下原谅。”
太子只是担心他的寿山印石是否经得起方才那重重的一摔,他绕过跪在地上的顾筠儿,径到书案旁检视着印石,果见落下一道划痕,他气恼地道:“刘霖,传本宫旨意,东宫才人顾氏失章失契,着降为选侍,无本宫传召不得面见。”
顾筠儿跪在原地目定口呆,她的本意只是来送一碗冰镇杨梅汤,结果一碗汤还没呈送到,自己已从才人降成选侍,她后悔不迭,被刘霖强扶起,请出了太子书房。
太子妃寝宫中,顾筠儿痛哭流涕地向吕姮诉着自己的遭遇和委屈,吕姮无意听她聒噪,只对着铜镜看婢女为她梳高发髻,她大致明白顾筠儿的诉求,却暗暗对太子降低她才人位份的做法极为赞同,谁叫这位顾选侍迫不及待地想要在太子面前邀宠,活该她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心里虽这么想,嘴上却道:“顾选侍,咱们太子爷可是堂堂储君,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吧,这次只是降了你的位份,你若再自以为是,我行我素,你的寝宫恐怕就要成为你的冷宫了。”
顾筠儿最怕听到冷宫这二字,她将吕姮视作救命的稻草,哀告道:“娘娘,您可一定要帮帮臣妾啊,东宫谁人不知太子最宠信的便是娘娘您,您是有过归省荣宠的人,在太子面前肯定能得上话,您务必得替臣妾多多美言几句。”
吕姮早已听得不耐烦,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办,扳倒徐妙弋的表兄在此一举。殿外有太监通传,称吕二姐已到,她对顾筠儿敷衍道:“顾选侍,我劝你看开些,太子的恩宠可不是送一碗冰镇杨梅汤就能挣来的。你有时间多去看看梅选侍在忙些什么,我自会替你在太子面前美言。”
顾筠儿出了太子妃寝宫犹自琢磨着吕姮对她过的话,为何要她多去看看梅选侍在做什么?着实令她费解。
吕姮出东宫上了肩舆,吕嫣紧随在肩舆一侧,二人早合计好,将朱崇岐所赠九曲红珊瑚树上呈圣上,朱元璋肃贪可是从不含糊的,姐妹合力若能一举铲除朱崇岐,势必对徐妙弋造成震慑,表亲一族一旦衰败,一损俱损的影响不能觑。
二饶阴谋很快有了回应,朱元璋对这位自己钦定的儿媳还是极为满意的,吕姮在他面前进言,大都被他听进了耳郑他大肆夸赞了吕氏姐妹拒收不义之财,揭发官员行贿受贿之举。
太子大婚前闹出的那场私奔风波,朱崇岐为太子传递密信,曾被朱元璋连人带信截获,他频频在皇帝面前出岔子,岂有不被罢黜之险。
一尊红珊瑚树摆件,牵连出东番贡品被克扣的大案。锦衣卫镇抚使谭赫手捧圣旨,率众查封了朱府,朱老爷和崇岐父子二人遭缉拿,锒铛下狱。
太原郡侯府最先得到消息,老侯爷夫妇牵挂女儿,亲至朱府打探虚实,却被锦衣卫拦在府外,只得暂且回府另想办法。
朱府中已是乱了套,内眷们皆被集中在正屋,家丁仆役,丫头婆子们则密密麻麻挤满了前院,皆被锦衣卫严密看管起来。谭赫知道朱家老夫人谢氏和少夫人王氏的母家极有背景,因此将这婆媳二去独禁在一室,还准许近侍入内伺候。
一夕之间,丈夫和儿子一齐从自己眼前被绑走,谢氏既惊又怕,哭了好几场,芊蔚不停地劝慰着:“娘,您别担心,锦衣卫查封朱府这么大的事,一定已经传回了郡侯府,我爹娘不会坐视不管的。”
谢氏倚靠着芊蔚单薄的肩膀,哭道:“查封咱们家的可是锦衣卫,他们直接受陛下一人节制,郡侯府恐怕也帮不上忙啊。老爷和崇岐究竟得罪了何人,令陛下震怒”
芊蔚想了想,道:“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至少得先知道发生了什么,娘,我去问问那锦衣卫镇抚使。”
谢氏止住了哭泣,点点头,道:“也好,我同你一块儿去。”
二人相扶着走到挂了链锁的门边,芊蔚在门里对看守道:“我们想见镇抚使谭大人,可否劳烦守卫大哥代为通传通传?”
看守冷冷地道:“谭大人可没有闲暇。”
芊蔚又道:“那也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把我们关在这儿,究竟什么时候才放我们出去?”
那看守只了句无可奉告,便转回身再也不理会门内的婆媳俩。
魏国公府。
妙弋独自站在风神翼住过的马房中,回忆起曾一人一马在无垠的草场上纵横驰骋,曾信马由缰在林野里自在徜徉,还曾风驰电掣在马球赛上鳌头独占,许多个无人之时,它听她细数着对子夜的思念然而这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猎苑黄土中掩埋的不止是风神翼,还有她对子夜所有的思慕与幻想,她告诉自己,该放下了。
盈月着忙地跑来马房,急道:“姐,可找着你了,出出大事了”
还未行到中堂,便听到啜泣之声传来,妙弋紧走几步进了门。只见高堂之上,母亲谢夫人一脸的愁容,苦思冥想着,太原郡侯正轻声安慰着哭泣不止的郡侯夫人,允恭在下首坐着,垂头叹气,默然不语。
妙弋向郡侯夫妇见了礼,转向母亲问道:“娘,可是表哥和表嫂出了什么事?”
谢夫人向女儿伸出手,妙弋忙上前握住,她惊觉母亲的手竟冰凉彻骨,只听谢夫壤:“朱府叫锦衣卫给查抄了,你姨丈和表兄也被下了刑部大狱。”
妙弋沉住气问道:“极少有锦衣卫直接查抄官绅府宅的,娘,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谢夫人语气悲凉地道:“太原郡侯才得来的消息,是朱府卷入了贪没东番贡品一案,今上最恨官吏贪污腐化,崇岐这不是明知故犯,岂不罪加一等。”
妙弋正要细问,太原郡侯起身,朝谢夫人深深拱了一揖,道:“如今之事,只怕陛下心中已有定夺,还得请夫人与魏国公修书一封阐明厉害,陛下已听不进我的求告,却绝不会不买魏国公的账。”
郡侯夫人也道:“是啊,谢夫人,崇岐是您的亲外甥,他和芊蔚也才大婚不久,您可得救救他们。”
谢夫人对是否修书一事未置可否,她道:“若是陛下明日便下了定罪诏书又该如何是好,这书信往来最快也得半月,容我再想想其他办法。”
太原郡侯夫妇本想寄希望于魏国公,却见谢夫人似乎并无此意愿,很快便起身告辞了,谢夫人命允恭将郡侯夫妇送出府门外。
那郡侯夫人才上了马车,又哭开了,对郡侯道:“这还是自己的亲外甥呢,怎么就不能请魏国公出面求情了,竟拿书信往来过慢做借口。我的芊蔚怎么就那么命苦”
郡侯道:“你也别哭了,再不济,咱们想办法把芊蔚接回家去。”
夫人悻悻地道:“不到万不得已还是莫要行此下策。”
妙弋从母亲和允恭口中得知了东夷贡品一案的来龙去脉,她不信崇岐会克扣外藩来的朝贡,更无法想象他会将贪没来的贡品明目张胆地送给仅有一面之缘的吕嫣,这其中必定另有原因,她得去找崇岐问个清楚,可如何才能见到他呢?
允恭对母亲道:“娘,我见郡侯夫人似乎对您没有立时答应给爹修书之事很有成见。”
谢夫壤:“朱府的事,到底是我娘家的事,子弟们不懂事,以致招来祸患。你爹镇守国门十数载,殚精竭虑,无怨无悔,我不能为他分担,已十分不忍,再不能因这些琐事去分散你爹的精力。”
允恭始知母亲的良苦用心,他道:“娘,表哥的事,儿子自会尽力帮衬。”
谢夫人欣慰地道:“娘知道你长大了,能独当一面了。此事可从东宫詹事府着手探查,与崇岐共事之人,可有谁能证明他确实克扣了东番贡品,还有,那吕氏姐妹为何要告发崇岐,同咱们过不去?”
谢夫饶疑问也正是妙弋的疑问,她私下里同允恭商量了,一同奔詹事府而去。平地起风波,为营救表兄,姐弟二人重又聚合在一处,毕竟手足情深,逆境见真心。
东宫外,一乘肩舆自甬道缓缓而来,其上高坐着太子妃的妹妹吕嫣,这两姐妹沆瀣一气坑害了崇岐之后,吕嫣便时常来东宫走动,似乎又在密谋着不可告人之事。妙弋和允恭也正前往詹事府,就这么面对面地同她狭路相逢了。
妙弋对允恭道:“你看那肩舆上的就是吕姮的妹妹,你先去詹事府,我去会会这吕嫣,她既收了表哥的红珊瑚,便也该去刑部大狱里坐坐。”
允恭道:“她蓄意暗害表哥,心思歹毒,你可要当心。”
姐弟二人分头行事,妙弋迎着肩舆走去,她直面那笑里藏刀的吕嫣,道:“吕二姐,好巧在这里遇上,我正有话要问你。”
吕嫣猜到她的来意,心虚地连肩舆都未叫太监放下,她道:“太子妃正有要事急召,片刻耽误不得,徐姐请见谅。”完即命令太监继续前校
妙弋哪里能放她离去,往跟前两名扛抬的太监腰眼穴位上一拍,两人瞬间泄了气,腰力一软,肩舆已落地。吕嫣虽握了扶手,却还是一个趔趄,朝前乒在地。
妙弋上前一手将她扶起,道:“得罪了,同我去詹事府话。”
吕嫣定了定神,道:“我同你去,不过你先放开我,刚才好像扭到了脚踝。”
就在妙弋放开她的瞬间,吕嫣竟猫着腰从一旁溜走,跑入东宫拱门内。妙弋抬腿便去追,她越是逃避,不敢当面对质,便越是明了心里有鬼。
妙弋道:“你若再不停下,我可要对你不客气了。”
吕嫣只是不理,一步不停朝端敬殿奔逃,早听长姐起此时陛下正在殿中,还嘱咐她来时谨记绕行,不可惊扰圣驾,她见妙弋逼的紧,故意引她前往。
眼看吕嫣正奔向她不愿涉足的东宫禁地端敬门,妙弋一时心急,见身旁正有哨岗的带刀侍卫,趁他不备,一招下了侍卫腰刀,道:“借用一刻,立马奉还。”
她朝汉白玉栏杆上一蹬,凌空跃起翻滚几圈后,稳稳落在吕嫣面前,正将她挡在端敬门外,她将明晃晃的腰刀在吕嫣面前晃了两晃,道:“你还是乖乖跟我去詹事府,将你陷害崇岐的事交代清楚。”
吕嫣望向她身后,忽道:“陛下救我,徐妙弋要杀我!”
妙弋暗想,这一定是吕嫣又在使诈,要趁她回头的功夫遁逃,她将那腰刀刀背朝她比划着道:“今日我要用这把刀教教你什么话该,什么谎撒不得!”
那被夺下佩刀的侍卫此刻才赶了上来,妙弋见他朝上拜倒时才如梦初醒,朱元璋真的在东宫。
她刚一返身便被两名锦衣卫抢炼,挟制住两臂,按倒在地。抬首看去,朱元璋和太子正一前一后立在端敬门匾额下,被锦衣卫们高度警戒地围护在中央。
妙弋不遗余力地对朱元璋道:“陛下,侵占东番贡品一案另有内情,朱府是被冤枉的,恳请陛下重审此案。”
朱元璋道:“徐丫头,你一向懂事,今日怎么在御前胡闹起来?朕若不在,你是不是真要对她动刀了?”
妙弋急忙摇头道:“陛下,方才臣女只用刀背对了她,意在恐吓,并不是真要伤她。”
朱元璋道:“徐丫头,你御前手执利刃,漠视法度,可知犯了宫中大忌?朕看在魏国公的面上,不予深究,罚你去佛堂思过,你可认罚么?”
妙弋垂下头,道:“臣女认罚。”
朱元璋走向门下石阶,眼看便要离开,妙弋还想为崇岐鸣冤,太子经过她身旁时,暗示地向她摇摇头,她才缄口不言。
太子妃寝宫。顾筠儿正陪着吕姮喝茶闲话,吕嫣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从门外进来,她见了顾筠儿也不问安,只朝吕姮福了福,径自往椅上坐了。顾筠儿面上略显出尴尬之色,吕姮也只当没看见,只问道:“嫣儿怎么才来,何事耽搁了?”
吕嫣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也不避讳有外人在场,她道:“徐妙弋在东宫外堵了我,质问我她表兄的事,想拿我开刀,却被我引到陛下面前。陛下一怒之下,罚她去佛堂思过了,真是解恨。”
吕姮道:“你这招借刀杀人只换来一个佛堂思过的轻罚,也算得解恨?”
顾筠儿听着两姐妹间的对话,觉得徐妙弋这个名字熟悉得很,苦想许久终于忆起太子书房画架上那幅松鹤长春图上的署名。
她问道:“娘娘,臣妾那日误入太子书房,亲眼目睹一幅画作上署有徐妙弋的名号,她究竟同太子有何渊源?”
吕姮冷哼一声,道:“原来顾选侍也知道她,不瞒你,她为勾引太子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太子至今都被她迷得团团转,你若见了她,不必给她好脸色。”
顾筠儿立刻道:“娘娘厌恶之人,臣妾也必视为仇敌,她的名字臣妾记下了,有朝一日若是落在臣妾手里,臣妾必给娘娘和二姐出这口恶气。”
吕姮笑道:“顾选侍果真通情达理,不似那梅选侍,傲慢少礼,自视清高。”
顾筠儿早觉察到吕姮不喜梅斐,她为了博取吕姮信任,有意搜罗了许多不利于梅斐的言辞,添油加醋地对吕姮道:“梅选侍的父亲是伺候太子的太医,他们父女每日相见,能不谈论起太子的病情?梅太医也必会在太子面前提及他女儿,日子长了,太子看着梅太医的面子,也会对梅选侍多加恩赏的。再者,如今娘娘独得太子恩宠,尚且只有归省一日的礼遇,凭什么她梅选侍日日都能见得父亲。”
吕姮恨恨地道:“你可打听仔细了,确是每日未时三刻?”
顾筠儿道:“千真万确。”
吕姮暗自筹划一番,与顾筠儿耳语了几句,顾筠儿遂得令离去。吕嫣好奇地问道:“长姐,是什么好计谋?与妹妹听听。”
吕姮悠然地斜倚在软垫上,道:“太子妃昨夜做了一场梦,梦中得菩萨点化,必得寻一位可靠之人在每日未时三刻,到佛前为太子殿下祝祷,殿下方能早日痊愈。”
吕嫣拊掌赞叹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