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陵卫汤骋如愿以偿离开了敬懿皇太子妃陵。
那日,太子高坐玉辂上问道:“汤骋,你为何会赶来向本宫传信?”
汤骋思虑的周全,他故意隐瞒了实情,道:“回禀殿下,人只为守护敬懿皇太子妃陵的祥和安宁,不愿有人惊扰了长眠的芳魂。”
太子又问道:“你有何意愿需要本宫助你实现?”
他跪在玉辂下,振奋地道:“人想调往皇城,羽林卫或锦衣卫都是饶志向,不然,金吾卫也成,人一腔赤胆忠心,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太子点头道:“明日你拿着本宫的荐书去向金吾卫报到,凭你的真本事走好以后的路。”
汤骋欣喜万分,叩首道:“人谢太子殿下提携之恩。”
妙弋回府休养数日,其间太子也曾遣御医登府看诊,换了好几种敷药,右腕伤痛仍不见好转,她从窗内看到御医行出院门时,同相送的盈月连连摇头,她的心便如跌入了深渊。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从初时的心养护,到逐渐失去耐性,甚至怀疑右手就这么残废了。
盈月要喂她用饭,她坚持亲力亲为。她拿了汤匙舀着莲子百合羹,只觉腕间无力,不由自主颤抖个不住,干脆将汤匙丢在碗郑焚香静坐琴桌旁,刚弹了几个音,才遇琴音转折处,手腕又开始不听使唤,似乎再也不能弹奏出从前那般悦耳连贯之音,她烦闷不已,只好拿来古琴谱默记琴曲。
夜阑人静时,她独自来到院中练剑,所发出的每一招每一式,都伴随着右腕的痛楚,往常惯用的佩剑,如今却似重了许多,连提起都觉费力。
她彻底绝望了,躲在府中最偏僻的楼阁上,借酒消愁。盈月发觉不见了形影不离的姐,情急之下发动阖府上下去寻。允恭想起许久前,最喜与长姐在西浦阁楼登高赏景,海侃神聊,于是提疗笼穿过大半个府苑来到西浦。他抬头观望,见阁楼上黑灯瞎火,并无人迹,失望之下正欲离开,忽听有瓶罐滚落楼梯之声,他走到阁楼一侧的木梯下,一抬眼便看见了长姐。
她正坐在木梯的高处,歪着头靠在壁上睡着,手边台阶上堆放着数只酒罐。
允恭将灯笼挂在木梯扶手上,信步登上阶梯,在他移开酒罐时,却发现大多都已饮尽,不由叹道:“你到底喝了多少。”
他坐在她身旁,看她怀中还抱着一罐,便想拿开它,岂料她抱的更紧,挥手打开他的手,含混着道:“别抢我的酒。”
允恭道:“姐,你腕上有伤,不宜多饮酒,我送你回房安睡吧。”
妙弋睁开眼看向允恭,半醉半醒地道:“我躲在这儿,你都能找到?我哪里都不想去我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废人,连最简单的吃饭喝水都要旁人代劳我连一把剑都拎不起来”
允恭拍了拍她的背,安慰道:“别心急,一定会好起来的,这样吧,从明日起我陪你用左手练剑,如何?”
妙弋顿了顿,笑了起来,道:“对啊,我还有左手不是允恭,你真聪明。”
她靠在允恭肩上,闭着眼道:“喝醉了真好,浑身轻飘飘的允恭,你要是真的离不开寒漪,就把她接进府吧只要她不再做行刺燕王的傻事,我便接纳她我替你服娘和爹”
她再次睡去,允恭轻声道:“我替寒漪先谢你了。”
一轮明月映照在楼头,这个静夜格外地美。
吕姮生来便不是安分守己之人,她同吕嫣商议定,向魏国公府送去请柬,邀妙弋亲往东宫赴宴,妙弋深知吕姮为人,随便编了理由搪塞过去。吕姮见请柬被退回,干脆亲临魏国公府相请。
这一日,妙弋正同允恭在花园中练剑,连日以左手习练,倒也有些长进。盈月跑来告知太子妃驾临,妙弋收起剑,至花厅去会吕姮。
吕姮面上堆笑,双手扶住妙弋,客气地准她免去相见礼,妙弋将她请入上座。一盏茶后,吕姮才切入正题,她道:“顾选侍已被贬入冷宫,得到了她应有的惩罚,而我再不会偏听偏信,受人蛊惑,希望徐姐能原谅我的过失。”
着竟站起身朝妙弋躬身屈膝行了个大礼,妙弋忙起身制止道:“太子妃不必如此。”
吕姮软语道:“若非此次有孕,我的下场恐怕会和顾选侍一样,太子对你的情意我总算明白了,这太子妃之位,我愿意让贤给徐姐。”
妙弋不知她出于何种目的出这些言不由衷的话,姑且当她在试探自己,她微微一笑,道:“娘娘怕是误解我了,我从未想过要做太子妃,我对太子殿下,除了兄妹情谊再无其他。”
吕姮见她不似在谎,若她真的无意于太子妃之位,便是消除了自己心头最大的隐忧,她掩盖不住笑意,问道:“此话当真?”
妙弋道:“并非所有女子都想嫁入皇宫大内,我更向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
吕姮笑道:“徐姐清流雅望,你的梦想一定可以实现。既然咱们已经把话开,从今往后,我便拿你当妹妹看待,也希望你能忘掉从前的龃龉。明日我在东宫开筵宴,请妹妹务必赏光。”
府门外送走太子妃仪仗,盈月疑虑重重地道:“姐,事出反常必有妖,明日筵宴我不放心你去。”
妙弋笑道:“她突然向我示好,的确让人难以接受,我也不信她这么容易便转了性。明日,她若以礼相待,我便与她礼尚往来。”
翌日晨起。
盈月服侍妙弋梳妆,她将妆奁略微倾斜了给妙弋选看,笑问道:“今日赴宴姐想戴哪一副耳坠?”
妙弋看了看,道:“你替我选吧,只是别太招摇了。”
盈月指了一对红艳艳的,状如珍珠般圆润饱满的耳坠,道:“这副如何?不但亮红悦目,朱砂的材质也正迎合了皇宫中所崇尚的质朴简约之风。朱砂从吸收了日月精华,地正气的矿脉中开采而来,还有辟邪镇煞之效,用它来抵挡吕氏无事生非,作祟害人,再好不过了。”
妙弋将软银轻罗缎裳的广袖稍微摞起,露出白纱包扎着的手腕,她轻拿起朱砂耳坠,还未戴起,腕间一经扭动牵引到痛处,耳坠差点从手中掉落。盈月忙接了过来,故作轻松地道:“我来替姐戴上。”
东宫礼宾阁。
妙弋到了筵宴,见列席上不但有秦晋二王,连燕王和周王都在,晋王更是领了他新纳的侧妃,二人同席而坐,一副郎情妾意的模样。女宾列席上坐了梅选侍,吕嫣和另几位吕氏娘家眷属。
太子与太子妃同至,高坐上席。筵宴开时,吕姮当众宣告了孕事,妙弋从众一齐举杯同贺东宫之喜。太子望向妙弋,见她以左手执杯,知她伤势未愈,不免忧怀。
晋王侧妃举杯祝道:“臣妾曾与太子妃娘娘一同参与贵女遴选,娘娘拔群出萃独得太子殿下青睐,短短两月光景便有了身孕,可见娘娘之福。”
吕姮笑道:“画苒妹妹嫁入晋王府,成为晋王侧妃,亦是如之福,我见晋王独带妹妹出席筵宴,可见十分爱重妹妹。你我还是贵女之时便情孚意合,往后可多来东宫走动。”
画苒欣然道:“臣妾遵命。”
宫人们鱼贯入殿,为列席斟酒布菜。妙弋拿左手搅动羹匙,只将一碗驼乳糜吃了几口。梅斐虽与她隔了两席,却知她因腕伤多有不便,细心地将新上的一道鹅炙切剥成极好入口的大,命身后的宫女端送到她的桌案上。她望向梅斐,感激地冲她点头致谢,二人心照不宣地相视微笑。
对席的周王再见梅斐,仍心有戚戚焉,他直直看着梅斐,玉液琼浆从他握在手中的酒杯倾洒在案几上,连他侧席的燕王都觉察出了端倪。
燕王端了酒杯,拉过他握杯的手臂,道:“五弟,发什么呆呢,陪四哥满饮一杯。”
周王这才回过神,与燕王碰杯对饮起来。
吕嫣坐在妙弋下首侧席,虽是近在咫尺的距离,却见妙弋对自己态度甚为冷淡,想来应是前次设计引她御前受罚,令她心中存有隔阂。她想起长姐交代的话,面上挂笑主动搭话道:“徐姐的这副耳坠甚是好看,衬托得肌肤雪白,可是珍稀的红珊瑚珠?”
话一出口,吕嫣已觉不妥,九曲红珊瑚树一案才过不久,朱崇岐因此获罪遭贬,她又在妙弋面前提及红珊瑚,岂非故意而为?
妙弋却安然若素地道:“不过是普通的朱砂而已。”
吕嫣见她恬不为意,便安心地继续道:“能将平凡的朱砂戴出名贵宝石的效果,徐姐自有生的贵气。”
吕姮在殿上道:“嫣儿,你与徐姐在聊些什么,这般热闹。”
吕嫣道:“长姐,我们不过聊些闺阁私房话。”
吕姮故作感慨道:“我倒羡慕你们待字闺中的年华,女子一旦嫁作人妇便多了闲愁万种。”
吕嫣笑道:“何来闲愁?长姐与太子殿下琴瑟和谐,这么快便传出喜讯,这才值得羡慕呢。”
吕姮含笑点头,举杯面朝太子道:“殿下,臣妾孕中不能饮酒,便用这杯中的清茶来敬殿下,多谢殿下让臣妾有了我们的孩子。”
众目睽睽下,太子也不好拂了吕姮的脸面,拿起酒杯随手一扬,一口饮下。吕姮泯了口清茶,道:“殿下,今日诸位亲王都在,秦王晋王已有令人艳羡的如花美眷,可燕王和周王却还未成家立室,臣妾有意撮合妹与燕王,徐姐与周王配成良缘,殿下以为如何?”
妙弋听了顿觉哭笑不得,吕姮邀她赴宴的真正用意,竟是要合婚姻,难道她在闺阁一日,她便得心提防一日?
周王一口酒未咽得及,被呛得连连咳嗽,他一把拉住燕王的胳膊,道:“哥,我没听错吧“
太子沉下脸来,语气中已有几分不悦,他道:“皇子们的婚事别是你,便是连他们自己都做不得主。你并未饮酒,怎得起醉话来?”
吕姮不自然地笑了笑,道:“臣妾也是一番好意,昨日臣妾与妙弋私下闲谈时,她还同臣妾起,她不喜宫廷中诸般约束,只向往悠然自得的生活。臣妾知道周王便是与物无忤,与世无争的脾性,正与妙弋相合”她又看向妙弋,道:“徐姐,你觉得如何?”
吕姮竟将这棘手的问题抛向了自己,妙弋想起太子大婚那日,在花苑凉亭上望见吕嫣与朱棣举止暧昧,或许早已互有好感,何不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便道:“若相合,燕王殿下与吕二姐倒也般配,陛下极为信赖太子妃娘娘,若娘娘将此意愿与陛下知道,吕氏双姝皆嫁与皇子,不失为一段佳话。”
吕姮抚掌赞道:“徐姐所言甚是。”
燕王原本并未将吕姮的话听在心里,只当是一时戏言,可妙弋不同,他在意她过的每一句话,她如何能大言不惭地将自己推向吕嫣,他千方百计取悦她,讨好她,对她知疼着热,体恤入微,就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他将面前的酒案朝前一推,霍地站起身,朝殿上拱手道:“臣弟先行告退。”
众人还在猜测燕王为何突然愤而离席,吕姮讨了个没趣,尴尬地圆场道:“燕王殿下血气方刚,也怪我这做嫂嫂的心急,大庭广众之下想必是令他觉得难堪了。”
飘飘弦乐声起,歌舞连番进献。燕王再未返回,妙弋看着对面的空席,有些意识到自己似乎会错了意错了话,她心烦意乱也不愿多想,连饮了几杯闷酒。身后忽来了位内监,向她道:“宝硕公主来了,请姑娘一见。”
妙弋遂离了席,被那内监领着,来到一处她从未涉足过的偏殿,内监道:“公主就在殿内,姑娘请进吧。”
妙弋知晓宝硕向来喜欢玩一些别出心裁的新鲜花样,邀她离席秘密相见也不奇怪,可心中仍有疑惑,她唤住那正要离开的内监,道:“你是宝硕公主宫里的?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内监躬身道:“奴才近几日才从别宫调去伺候公主的,故而眼生。”
妙弋见他面色平静,语调和缓,也便打消了疑问。她走入空无一饶殿中,连唤宝硕两声,却不见回应,忽听身后传来响动,返身看时,朱棣已反手将殿门关闭。
见他神色严峻,正目光阴郁注视着自己,妙弋心虚地问道:“四哥,宝硕呢?”
朱棣坦言:“我若不是假借宝硕之名请你,你又怎会前来?此处只有你我二人。”
妙弋看了看他身后紧闭的殿门,不知他意欲何为,又见他一步步朝自己走近,只觉无所适从,她本能地向后退去,问道:“四哥为何闭门,有什么事非得在这儿吗?”
朱棣逼近她,问道:“吕氏姐妹给了你什么好处,还是,你为了讨好太子妃曲意逢迎,循声附会?”
妙弋这才明白了缘由,暗想,燕王为免也太过计较。她已无路可退,只得倚住身后的影壁,勉强一笑,道:“四哥,你生气了吗?我见吕嫣好像对你颇有好感,而且你们不是早在上巳节之时就相约出游了?作为旁观者,我也只是觉得你们的确相配。”
朱棣逼视着她,怒声道:“你还记得上巳节?当日在碑亭,你推出吕嫣做替身欺瞒于我,可知我苦苦寻你,却被你戏弄!你凭什么她与我相配,我的婚事,容不得你来置喙!”
妙弋避开他锐利的眼神,思量着逃走的退路,道:“想来四哥不是气量狭之人,我怎知你对竟吕嫣无意,不知者不罪。”
她偏身躲开朱棣,疾步走向殿门,却在抬手准备拉门之际被朱棣从后赶到,伸臂按在门上。她返身错愕地看向他,他眼中蕴藏了一丝迷惘又有着些许无奈,他俯身凑近她,低声问道:“徐妙弋,我的心意,你真的感觉不到,还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她感觉到他的压迫,毫无防备地被他吻在唇上,强烈的男子气息令她心如鹿撞。太子也曾离她这么近,与她有过亲密的举动,但她却没有当下如电光火石般相接的感受,强烈到让她意乱神迷。
当她从迷乱的情思中抽离,意识到朱棣在肆无忌惮地侵犯她时,她开始反抗,可任凭她如何推搡,他却无动于衷,强硬地将她双手抓住按在了门扇上。
情急之下,她不得不咬了他,倏然而来的疼痛让他暂时与她分离。妙弋怒视着他,只见他的下唇渗出星点血色。
朱棣不怒反笑,放诞不羁地道:“你一再推开我,一再无视我的真心,我倒有些后悔,为何不在寒潭之时就要了你。”
这段旧事被他重又提起,把妙弋气得越发火上浇油,因双手被他按住,动弹不得,她侧首对着殿门外呼叫道:“来人,快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