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那双有力的手臂从后将她扶起,她不用回头便能猜到那定是朱棣。
他望着妙弋娉娉袅袅的背影,轻声道:“你可以不承认子夜的存在,却怎能轻言要嫁与程长赋?其实你完全可以将我就是子夜的事公之于众,我不介意做你的挡箭牌。”
妙弋记挂着柳岸的伤情,回身看了看他,便朝厅外走去,边道:“我不想跟你讨论这个。”
香彤在寝殿外拦下了妙弋,敌意满满地道:“公主有令,不准你进殿再见驸马。”
妙弋踌躇着,眼睁睁看着医官们进进出出,殿内殿外忙成一团,她焦急地问道:“香彤,驸马醒了吗?”
香彤不耐烦道:“我可不知道。”而后背过身走进殿内,不再理会她。
朱棣赶了过来,见她心神不宁地在殿外徘徊,问道:“程长赋的生死对你来就那么重要吗?”
此时见到朱棣似见到了转机,她忙对他道:“四哥,你可不可以替我进去看看,我只想知道柳岸有没有死?他的伤势如何?”
朱棣点点头,道:“你在此处等我,我去去就来。”
殿内床榻上,宝硕坐在塌边,满目焦虑地看着太医处理着伤口,她握着驸马的手,凄凄切切地道:“你真傻,怎么就突然要寻死了呢?难道,你对我连一丝一毫的留恋都没有吗”
驸马紧闭着双眼,依旧没有知觉,宝硕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太医身上,央求他务必救活驸马。当看到驸马触柱轻生,她的心都要碎了,为何会在将要失去时,她才领会到眼前饶可贵?如果驸马能挺过这一关,她绝不再计较笺纸上的情诗,绝不再介意他心有所属,她会全心全意对待他,让他感受到她的好。
太子站在宝硕身后,将手搭上她的肩,安慰道:“驸马吉人相,一定不会有事的,宝硕,还是随我出去吧,别妨碍了太医为驸马治伤。”
宝硕一步三回头地随太子来到正堂,晋王与画苒立在堂前正窃窃私语着,见了悲戚无助的宝硕,一句宽解之言也不出口,宝硕瞪视着二人,毫不留情地道:“三哥,你们怎么还在这儿,是想留下看驸马的笑话吗!”
晋王亦瞪眼道:“你这丫头,瞎什么,我们还不是关心你。我问你,你这放夫书到底做不做得数?”
宝硕沉着脸,一字一顿地道:“从今往后谁也别在我面前提放夫书这三个字!”她见香彤垂手侍立在殿门旁,朝她问道:“徐妙弋走了吗?”
香彤走近了,禀道:“回公主,还没有,她此时正在殿外。”
宝硕拿定了主意,她转身朝里间走去,燕王恰进得殿来,便随在宝硕身后,看着她从书橱内翻找出了一纸金兰谱。
燕王看出宝硕的意图,拦住她,道:“宝硕,这金兰谱还是我替你和妙弋撰写的,好歹我也算是个见证人,你得听我一句劝,此事不能怪妙弋,你该好好拷问那个叫香彤的奴婢,她为何选在你生辰之日将偷来的笺纸交给你?她究竟是何居心,你有仔细想过吗。”
宝硕倔强地道:“香彤自幼服侍我,岂会害我。四哥休再拦我,是我眼里揉不得沙子,做不到若无其事,还能同她姐妹情深,这金兰谱我定要退还给她,从此与她再无瓜葛。”
夜色渐已深沉。殿外,妙弋缓缓从香彤手中接过金兰谱,她忍着泪,攥紧了它。好容易等到朱棣走了出来,她迎上急问道:“柳岸怎么样?”
朱棣摇摇头,道:“情况不容乐观,他到现在还未苏醒,不过太医们已在全力救治,还是有希望的。”
哪里还有什么希望,定是他宽慰的谎话,强烈的悲观情绪笼罩着她,她背转身向隅而泣。
慰藉的话了许多,也未能劝止住她泪水如波,他只得道:“你耗在这儿也不是办法,这样如何,你先回府去,明日申时,待我探得确切消息后会去陆羽茶楼,你在那儿等我。”
妙弋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应允,他陪伴在侧,同她一道行出院外。内监挑开门帘,太子与太子妃恰要出殿回宫,正看见燕王虚扶着妙弋朝外走。
跟在太子身后的画苒拐弯抹角地对晋王道:“徐府的姐真是处处留情,杨花水性,连燕王都这般关照她了。”
太子忍无可忍,终于出口斥责起晋王,他道:“三弟,管好你的侧妃,休再恶语伤人,今日驸马触柱轻生你们两个难辞其咎!”
晋王本想出言辩解,被画苒从旁拉住,活泛地道:“太子殿下训诫的是,晋王与臣妾自当奉命唯谨。”
吕姮退避在后,攥了攥画苒的手,暗示她做的不错,画苒则报以一个得胜的微笑。
朱棣策马跟在妙弋的马车后,一路护送她回了府。盈月早等在府门口,见姐的车驾返回,当即蹦下台阶,安放好木梯,扶她步下马车。
妙弋本就神思倦怠,晕晕沉沉的,一个不留心踩空了木梯,盈月忙伸出另一只手去搀扶已是不及,她直接蹲倒在地,慌得盈月自责不迭。她抱着膝哽咽起来,却不是因为崴伤了脚。盈月却不知内情,急的差点儿哭出声来。
朱棣本欲拨转马头悄然离去,见她失足倒地,下马急走近前,他交代盈月道:“方才在公主府闹了些不愉快,看好你家姐。”
盈月连忙应声,将她胳膊架在肩上,慢慢撑持她起身,又道:“谢燕王殿下告知,那我先扶姐进府了。”
朱棣忧心忡忡地对妙弋道:“别再引过自责,就算所有人都不理解你,我也会与你分甘共苦。”
妙弋微微一点头,却不敢看向他灼热的眼神,她轻靠在盈月肩上上走入府门。
公主府内注定是一个不眠夜,宝硕衣不解带侍候在驸马塌前,将他的手紧贴在她脸颊上,轻唤道:“驸马……柳岸……是我错了,对不起……我长这么大从未同谁道过歉,你看我都跟你示弱了,你为何还不肯醒来?今日还是我生辰哪,你就没什么话要对我么……”
香彤呈来汤药,宝硕接了,执了汤匙亲手喂给驸马,却发现根本灌不进去,试了几次,药汤都顺着他唇边滑落。正发愁着,她突然灵机一动,含下一口汤药,俯身口对口地喂入驸马嘴汁…
香彤在旁瞧着,忽地发觉公主对驸马其实是有着真心实意的眷恋,驸马昏迷不醒,公主比谁都紧张担忧。她开始后悔自己的莽撞,不该听信银湖的教唆,让事态无法挽回,可公主居然并未责怪她,又令她甚觉愧疚,便尽心尽力伺候在侧,心中也祈愿驸马快些醒来,让公主得到安慰。
翌日,妙弋早早进了茶楼,她坐在楼上雅座,一偏头便可看到楼下戏台上的吹拉弹唱,可她满心焦虑,只觉平日喜爱的昆腔入耳皆是噪声。她时不时朝楼梯处张往,期冀着朱棣的出现。
申时刚到,他如期而至,居放依旧随在他身后,手中捧着偌大一只礼海他在妙弋面前坐定,示意居放将礼盒放至茶桌上,他似乎并不急于告诉她柳岸的近况,只道:“上回邀你去猎苑,让你遭遇猛虎,失了风神翼不还受到惊吓,我一直心存歉疚,自那之后便着意为你备下一份薄礼,聊表歉意。”
妙弋哪里有心思拆看礼物,她按捺不住问道:“四哥,柳岸醒了,对吗?”
朱棣眼中掠过一丝失望,却仍带着笑意,道:“驸马没醒,可也没死,太医无法判断他何时能醒来。”
妙弋垂眸叹息,忽而似想起了什么,殷切地问道:“对了,界寺的道衍师父医术奇绝,着手成春,可否请他替驸马诊视?”
朱棣摇着头道:“实在不巧,道衍师父前些日子向我辞行,云游参学去了,现在不知身在哪处名山大川。”
妙弋旋即现出失望之色,她想了想,道:“四哥,宝硕记恨我,她不会让我再进公主府。我有个不情之请,能否央你每日申时来此告知柳岸的伤情?你没有闲暇也无妨,或者,劳烦居放多走一趟也可。”
每日能见到妙弋,他当然求之不得,只是看她一直在为别的男子焦心劳思,他便有些怏怏不乐,他甚至不愿从她口中听到柳岸二字。片刻后,他才道:“每日申时,我一定到。”
妙弋自始至终未对茶桌上他花费心思,耗时许久的心意显露出半分兴趣,临行也只是由侍立在她身后的盈月将礼盒捧走了事,他叹了口气,端起面前的茶盅浅尝一口,明明茶色浓郁,饮入口中却寡淡无味,如同他无精打采的心情。
一连三日,她等来的都是柳岸尚未苏醒的消息,从朱棣口中得知,宝硕似换了个人,待驸马关心备至,体贴入微,守夜喂药,翻身擦洗必亲力亲为,人都熬瘦了一圈。
妙弋感概道:“人生忽如寄,怜取眼前人。宝硕应是体会到了柳岸的可贵,他若能醒来,宝硕必定同他修缮关系,和如琴瑟。”
朱棣笑着道:“不如怜取眼前人,免更劳魂兼役梦。那你呢,看得清世事,却看不透自己的心?”
若非牵挂柳岸的安危,她才不愿与朱棣日日会面,听他些有的没的,她不喜欢面对他时心中蓦然升腾出的紧张之感,总会令她面红心跳,不甚自然。
朱棣见她非但不答言,反而愈加难为情,脱口而出道:“羞涩佯牵伴,娇饶欲泥人。妙弋,你脸红的模样好美。”
分明已在掩饰,竟被他看出自己面有赧颜,妙弋忙乱地端起茶盅饮茶,却因入喉太急,呛得连连咳嗽,忙拿手帕掩住粉面,只露出含嗔带颦的一双美目,看得他也心慌意乱,不好意思起来。
公主府。
宝硕命侍从将雕花木窗全部推开,和煦的晨光照射进卧房,铺洒在驸马卧榻之上。
她侧坐在塌前,握着驸马的手,轻柔地道:“柳岸,又是一了,你看窗外的阳光多好,池里的睡莲开得正盛,还有蛙鼓蝉鸣,燕语莺啼,你不想出去逛逛吗?”
她摸了摸他的面庞,忆起初见他时的窘迫,她躲在坤宁宫外红墙拐角处,窥见意气风发,俊秀儒雅的状元郎朝她藏身之处阔步走来。只此一眼,她便有种强烈的预感,今生今世,就是他了。
她突然觉得驸马的手指动了动,眼皮也随之眨了眨,她惊喜若狂地道:“柳岸,你能听到我话了吗?”
柳岸缓缓睁开了眼,望着眼前的宝硕,陌生地问道:“你,是谁?”
宝硕那喜不自禁的笑瞬间僵化,她欲哭无泪地道:“我是宝硕啊,你的新婚妻子……你怎会……不记得我……香彤,传太医!”
清晨的玄武湖,接莲叶,映日荷花,美不胜收,如同一幅清新自然的画卷。
盈月荡着舟进入一片开满野荷的水面。辰时的荷花是最为生机勃勃的时候。妙弋坐在船舷采摘莲蓬,她剥出莲子,去了莲芯,放在口内嚼了嚼,点着头道:“好清甜的莲子。”
又剥出一颗,她起身送入盈月口中,盈月亦赞不绝口,干脆放下船桨,同她一道采摘。
又至申时,陆羽茶楼上。
许是连日来积聚了太多失望,妙弋终于不再急于询问驸马的伤情,朱棣也乐得与她静静地相处,看她一双纤纤玉手灵巧地剥开莲蓬,剔除莲芯,再将粒大饱满的莲子放入一只白瓷碟郑
她一连剥了十颗,把瓷碟推至朱棣面前,道:“早上才在玄武湖采来的,新鲜得很。莲子性凉,每日食用十颗以内最为合适,四哥尝尝。”
朱棣受宠若惊地道:“都是为我剥的么?妙弋,你真好。”
生莲子入口鲜嫩清脆,朱棣心中美滋滋的。妙弋指了茶桌上满满一竹篮莲蓬,道:“还要四哥代劳替我将这篮莲蓬送去公主府,宝硕连日来熬更守夜,必定身心俱疲,五内烦热,莲子可以清心祛燥,对她大有裨益。”
朱棣惘然若失地道:“还以为你特意采来赠与我的,看来我是白高兴一场。”
妙弋忙道:“四哥若想要,尽可拿些去,只是……别太多。”
随侍在二人身后的居放和盈月看着各自的主子,一个痴心守候,心如磐石,一个贞静自守,矜持淡定,或许每一对相爱之人在互生情愫时,都会经历一段默默守护,暗生欢喜的时光。居放与盈月不由相视一笑。
朱棣笑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会亲自将你的心意交到宝硕手郑你今日怎么不急着问我驸马如何了呢?他,今早醒了。”
不经意间听到这个好消息,妙弋喜出望外,可还未高兴多久,朱棣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他暂时失去了记忆,过去之事,他好像都不记得了。”
妙弋不敢置信,一个满腹经纶,才华横溢的状元郎,却成了无心无殇的失忆之人,这无异于文曲星陨落,亦是朝廷之憾,还有镜海师伯,若是知晓他的得意弟子遭此祸事,又该多么失落惋惜,尤其是宝硕,她该是最难以接受的,妙弋甚至能想象得到她以泪洗面的哀伤。
许久,妙弋都不出一句话来,宝硕可能永远都不会原谅她了,她只觉意懒心灰,朱棣往后再同她些什么,她竟都未曾听得进去。
待心绪稍稍平缓一些后,她目中含露,对朱棣道:“太医不是他是暂时失忆,那便还是有机会恢复记忆的吧,或许,待他颅内淤血散去后,就都想起来了呢?四哥,往后每隔五日,我还会在这儿等你从公主府传来消息,你来与不来,我都会在这儿等着。”
朱棣肯定地道:“我当然会来,每隔五日,不见不散。”
宝硕从太医口中得知驸马可能永久丧失记忆之后,的确六神无主地痛哭了一场,她哭过后,却暗暗下了决心,定要帮助他找回记忆,老不会如此薄待她的驸马,他未来的前景仍会是一片光明。
她每日与驸马形影不离,她会坐在绿树成荫的庭院中给他念书,也会手把手地同他临摹书法,还会教他射箭投壶,夕阳西下时,两人并肩在花园径上散步,俨然一对和睦融洽的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