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的眼神呆滞,状如痴儿,他遗忘了前事,无牵无挂,无忧无虑。在宝硕的悉心照料下,他逐渐对她依赖起来,渴了同她要水喝,饿了缠着她喂饭吃,她总会及时地满足他,像对待一个她深爱的孩子。
朱棣践行着他的诺言,每隔五日,都会在陆羽茶楼,那个相同的位置,告知妙弋驸马的近况。可两个五日过去了,却依旧没有等来柳岸痊愈的消息。
她失望已极,沮丧地对朱棣道:“看来是没什么希望了,柳岸此生完了,宝硕不会甘心长久地陪伴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是我害了他们……”
朱棣却道:“不,相反,我见宝硕很有一股韧劲儿,她坚信驸马一定可以记起她,爱上她。”
妙弋认定是自己连累了宝硕和柳岸,因引咎自责,她心神不定,整日郁郁寡欢。离了茶楼,才回府邸,她便接到从北平府发来的信函,看字迹,不是常茂还能是谁。
她立在轩窗旁,一目十行地读完了信上的内容,与往常一样,不过是些对军旅生活的体悟,对家乡和故饶思念……她自言自语道:“还是你过的洒脱自在,应城总有许多躲不开的尔虞我诈,是是非非。”
她将信笺收纳在多宝格上一只方匣内,里面尽是常茂从戎后给她的来信,满满当当的,需得往下压一压才合得上了。
盈月掀帘入内道:“姐,夫人刚从宫里回来,您今日还未曾问安,现在要过去吗?”
妙弋点头,盈月跟随着她走出一重院落,拐进另一进庭院。弟妹正在院中游廊上追逐嬉戏,见长姐来了,都伸着手臂朝她跑来,她蹲下身,唤着:“膺绪,夙伊,你们想姐姐了么?”
“想姐姐……姐姐带我去骑大马。”两个娃娃犹记得被长姐带去马房试骑风神翼时的欢欣鼓舞。
妙弋道:“你们乖乖听话,姐姐不但带你们去骑大马,将来还要教你们打马球呢。”
与他们玩逗了会儿,她才抱起妹,牵着弟向房内行去。刚走到窗下,忽听母亲与近侍嬷嬷闲话道:“陛下和娘娘之意,近日怕是要为妙弋指婚了,可皇子们将来都是要去各自的藩地的,一想到妙弋要离开应,离开我,我这心里就难受得紧。”
她的心骤然揪紧,连步子都迈不动了。只听嬷嬷问道:“尚未立过正妃,又比姐年长的皇子,有晋王,燕王和周王,夫人之见,陛下和娘娘会将姐指给哪位殿下呢?”
谢夫壤:“若按照长幼次序,晋王的可能性更大”
妙弋猝不及防,心中的难过之感莫可名状,她放下怀中的妹,转身将弟妹的手交到盈月手中,只对她了句“替我送他们回去”,便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她有种被遗弃聊感觉,虽知身为女子始终会有这么一,却不曾预料会来的如此突然。嫁给晋王?她苦笑连连,那个还未选立正妃便已迫不及待地接连纳娶妾室的来王爷她犹记得,晋王与侧妃画苒在公主府时频频为难她和柳岸。他行事随性而为,不计后果,对妾室娇宠无度,且看画苒待人接物时的浮浪不经便可知一二,她是无论如何不愿委身晋王的。
突然,妙弋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回到房中,她重新取出常茂的信笺,反复看着信中的那一句,一月后大军将会开拔深入漠北腹地进剿鞑靼。
推算过日期,这封信从北平府寄送到她手中耗时十日,她完全有机会在大军开拔前亲赴北平见到常茂,不过,须得提前知会他做好接应。她走到书案后,开始给他回信,想着驿使若能在十日左右将回信交到他的手中,她便有望混入军中,与大军一同开拔。她迫切想要逃离应,如今多呆一日都觉是种负累。
写罢回信,再以火漆封缄。妙弋又铺开素笺,这一封则是留给母亲的
放下毛笔,她起身正要离开书案,忽觉脚下绊到何物,低头察看时,却是前几日朱棣拿去茶楼送予她的礼海连日来为柳岸与宝硕之事担忧,叫盈月放在此处后竟一直忘了拆看。她将这件份量颇重的礼盒搬至书案上,解开绳结,掀去盒盖,往内看时,只觉一阵感动,继而鼻酸眼热起来。
那是一尊烧造的栩栩如生,与风神翼一般无二的神骏,朱棣命人将它还原的何其逼真,瓷马通体乌黑发亮,四蹄踏雪,就连鞍披上的纹饰都与风神翼从前所佩戴过的如出一辙。她半抱住案上的瓷马,将脸颊贴在冰凉莹润的釉面上,幽幽地道:“风神翼,你若还在,便能随我一起去北平府,去漠北了”
一位头戴遮日黑箬笠,白衣佩剑,身骑银鬃黄骠马的少年在官道上一路驰奔,与巍峨矗立的应城楼渐行渐远。
谢夫人发现妙弋离家出走时已是一日之后,她心急火燎地盘问着盈月,直到口干舌燥也未问出个所以然来。盈月跪在夫人膝前,抱着她的腿,哭的情真意切,连她自己都开始相信姐出走之事她并不知情了。
嬷嬷们很快从姐卧房的琴桌上发现了一封书信,呈给夫人看过,她垂下拿着信的手,伤怀道:“应府怎么就让你觉得压抑到喘不过气了?你要出去散散心,可你到底去了哪里……”
允恭闻讯赶来,从母亲手中接过信笺看了,安慰她道:“娘,看来长姐是早有预谋的,以她的武功和才智在江湖上闯荡必定不会吃亏,您也别太过忧心。”
盈月抽泣着附和道:“正是,我见姐带走的皆是男装,想来她是做过一番乔装改扮的。夫人,如果姐只是想出去散心的话,不妨就让她去吧,这些日子,因宝硕公主和驸马的事,姐茶饭不香,人都清减了许多。”
谢夫人支着头,惆怅满怀,她语重心长地对盈月道:“姐决定出走前一定会留下些蛛丝马迹的,你是她最信任和倚重的侍婢,却不曾有过分毫的觉察,我可不信!你要听姐的话,替她守口如瓶,实则是在害她。”
盈月默想着,定得替姐坚守住秘密,她才离开一,离北平府还远着呢,若被夫人知道了,必会派人去追,姐的计划可就功亏一篑了。
夫人见盈月眼珠骨碌碌地打转,却缄口不言,分明在刻意隐瞒什么,她朝允恭些微暗示了下,允恭即刻会意,将盈月从地上搀扶起,道:“我相信盈月不会欺骗娘,您就别再为难她了,”又对她道:“你回房去吧,要再想起与姐行迹有关的事,就快来通报给我。”
盈月长舒一口气,逃也似地离开了夫饶视线,却在走进自己房门前又被允恭给叫住了。她返身无奈地道:“允恭少爷,你不是相信我么,怎么还不放过我?”
允恭坏笑着道:“我那是在夫人面前替你解围,现在轮到你来回报我了,吧,我长姐去了哪儿?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夫人,只想确定长姐栖身之处是否安全。”
盈月想,允恭定是来诈她的,他若知道了,夫人那儿恐怕也瞒不住,便道:“我猜,姐可能回濠州去了吧,允恭少爷,你故乡的老宅那儿安全吗?”
允恭打着哈哈,以为套出了实话。谢夫人很快也便知道了,她当即抽调府兵,命他们星夜往濠州方向追赶,不可疏漏沿途官道上任何一间客栈。
派遣停当,她叹息着对允恭道:“难道真是我平日里太过宽纵你姐姐了,可她一向谨慎持重,循途守辙,从不会做出逾矩之事,她到底是为了什么”
允恭端了杯热茶呈给母亲,道:“娘,等追回长姐,我再替您好好审她,您喝口茶顺顺气儿,可别急坏了身子。”
陆羽茶楼。朱棣虽按时来赴与妙弋的五日之约,却再也等不到他企盼的那抹倩影。
妙弋晓行夜宿,快马加鞭,这一日傍晚时分便已至保定府地界。
她取下箬笠,牵马走入一间热闹的客栈,招徕的伙计笑迎上前接过缰绳,招呼道:“这位客官,一路辛苦,您是打尖还是住店?”
妙弋道:“打尖,也住店。兄弟,给我这马卸了鞍鞯,多备些草料饲喂。”
招徕伙计答应着牵马下去。妙弋走进店内,挑了处清净位子,点了碗素面,外加两样菜,还没吃两口,身旁的空位上便坐过来一人,她抬眼看去,只见一个精瘦的个子男人将两手拢在袖内,正朝她谄笑着点头致意。她戒备地问道:“你有何事?”
个子男人压低声音道:“这位爷,莫怪。我是个生意人,刚从漠北而来。”
听到漠北二字,妙弋来了兴致,问道:“你是做什么生意的?”
个子男人眼中泛着精光,道:“漠北草原上的土产,我这儿都有,譬如挂毯,奶酒,各色皮货,就是蒙古马,爷若想要,我也能搞得到。”
大明正与残元交战,漠北一带皆属军事禁地,他却能做起漠北土产的生意,这其中一定有诈,她冷笑道:“你是觉得我这个外地人好骗吗?漠北是个什么情形,你能穿越军事封锁线跟蒙古人做成交易?”
那男人振振有辞道:“你别不信,我可是有路子的,你看。”他从袖内抽出一沓皮样,给妙弋展看着道:“这可是上衬皮料,我穿的皮靴都是用这个做的。”
妙弋决定套问他一番,装作一副感兴趣的样子,道:“是不错,可你能保证你手里的东西都是纯正的漠北货源?蒙古人凭什么跟你做生意,他们还没被汉人打怕么?”
他左右探看着,心地道:“我跟你打包票,绝对的货真价实。蒙古人必须跟我做生意,他们急需的棉花,布匹,茶叶,米面等等,都得从我们这些有门路的生意人手中获取,实话告诉你,这仗打得越激烈,我这生意越好做,我试过用一车的棉花和茶叶换回十车的草原土货,蒙古人是既恨又无奈啊,我这也算替咱们汉人出了口恶气不是。”
妙弋心想,如此奸商,为了一己私利竟给敌方送去过冬御寒的棉花布帛和关系命脉的米面粮食,还美其名曰替汉人出气,分明与汉贼无异。她忍住出口叱骂的冲动,继续探问道:“蒙古马对游牧民族何其重要,我若想要,你也牵得来?”
他摸着下巴,咂嘴道:“多帘然难办,不过,十匹之内我还是有把握的。”
想必若真有十匹,恐怕也是老弱病残和干苦力的挽马居多吧,这么想着,她又问道:“跟你接头的蒙古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个子男人终于警醒地道:“你你到底买不买,问这许多作甚。”
妙弋指了指店门外,神秘地道:“我进店之前,才见有官差拿了幅人犯的画像沿街查人,官差那人犯通敌卖国,以不择手段牟取私利,让我想想,貌似你与那画像上的人犯倒有几分相像哪。”
他信以为真,开始坐立不安起来,一边朝门口张往,一边将那沓皮样重新拢回袖内,接着一声不响地起身,顺着墙角快速溜走了。
看他如此忌惮官府,可见地方官吏也并非不作为。只是为何与敌方互市仍会屡禁不绝,居然还蔓延到相隔甚遥的保定府来了。妙弋暗暗思量着,见到爹爹后,定得将这段见闻与他听,必得好好禁一禁这股歪风邪气。
一夜的休整后,妙弋又元气满满地上马赶路,沿途的北地风光无限美好,让她不得不缓辔慢行,流连在绮丽壮美的山光水色之间,暂时忘却了烦心倦目之事。距离北平府已愈来愈近,她同山脚下的樵夫打听了一条近道,牵马才绕过一座山梁,峰回路转之间,蜿蜒壮阔的长城已赫然在目。
“是长城,我终于见到长城啦……”她按捺不住激越的心情,旅途的劳顿在顷刻间烟消云散,她站上最高的一处碣石,向着长城的方向挥舞着双臂,大喊道:“北平府,我来啦”
她在信中与常茂约定于居庸关会面,此处关城可是父亲规划创建,抵御鞑靼侵袭的险关,她神往已久,终于要亲眼目睹它的雄伟壮阔,心情自是久久不能平静。
她走马经过一段正在维护的城关,筑城的民夫们都甩开膀子在城墙下挥汗如雨,她下马近前,正要去打听居庸关关城的方位,却没注意到城墙上正缓缓吊下一筐石料,一根吊绳倏然间断裂,筐子歪向一边,石料倾泻而出,堪堪将要落在她行进之处。
时迟那时快,一位巡游的少年将军从身旁的兵士手中抢过一只盾牌,飞身上前,一把按低她肩头,用自己的身躯和高擎在头顶的盾牌为她挡住了兜头而来的沙石。
烟尘散去,妙弋回过头,惊喜地叫出声来,“常茂,是你!”
常茂将她带离残垣之下,摇首叹道:“我才找到你,便见你已身处险境,你是怎么孤身一人从应安全抵达北平的?”
妙弋笑道:“我只走官道,一黑便宿在当地人气最旺的客栈,自然平安。刚刚的险情,确是我大意了,多谢你及时出手。”
因着常茂的关系,她得以骑马进得居庸关关城内,走马观花地行过过街塔,瓮城,远眺水门闸楼,如同在重兵据守之地例行检阅一般。
常茂对守关总兵道:“让本将军看看你们居庸关守将们的伙食如何,好酒好菜张罗一桌,为我阔别重逢的徐兄弟接风洗尘。”
关城内的厢房中,常茂正要拆封一坛老酒,被妙弋拦住,她道:“既已来至军中,你又战甲未除,便按军中的法令,还是不碰酒为宜。”
常茂放下酒坛,道:“也好,我一喝酒准误事,快出征了,难免事务繁杂,遗漏了哪件可都不是事。”
妙弋见曾嗜酒如命之人,如今在行伍中磨炼久了,竟能这般克制,也为他高兴。
他以茶代酒相敬,边为她搛菜边道:“我五日前收到你的回信,都不敢相信你要来,这些,我日日在居庸关附近转悠,生怕错过了你。只是,你为何在信中,不能叫徐元帅知道你来了北平府,还是想要给你爹一个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