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玉捂着胸口,艰难地站定,隔挡在二人中间。他缓了口气,出手推开常茂,指着他的鼻子斥道:“你这混子,忒不识高地厚,燕王殿下面前你也敢造次!”
常茂见舅父这架势,便知恐怕再无法与燕王较出高下。蓝玉呛咳了两声,才转回身对燕王负疚道:“殿下,我这外甥狂妄无知,仗着有些功夫底子也敢在殿下面前耍弄,是臣管教无方,失了礼数。”
燕王与常茂过招,正在兴头上,颇有些意犹未尽,他对蓝玉道:“是本王一时技痒,要与常将军约战,我们尚未分出胜负,岂能罢手。”
常茂也道:“舅父,请移步一旁观战,再给我半炷香的时辰,保准高下立牛”
蓝玉见外甥如此冥顽不灵,丝毫不理会他的良苦用心,恨铁不成钢地道:“茂儿,你糊涂了,岂可与殿下争竞!”又满面堆笑对燕王道:“殿下,茂儿徒有匹夫之勇,您就莫要逗引他犯下之不韪了。”
他转身拖了常茂便走,挥斥开聚集的众人,直将他推搡入自己帐郑常茂立稳身,嗔怪道:“舅父,你也太题大做了,别人忌惮他是燕王,我却不怕他。”
蓝玉看他不屑一鼓神态,气不打一出来,却仍克制地道:“你若还认我是你舅父,就听我一句劝,莫要与燕王为敌,他的势力,不是你我舅甥两个可以抗衡的。”
常茂气鼓鼓地道:“舅父,是他先来挑衅我的,我就是看不惯他招惹妙弋。”
蓝玉如何不知外甥的心思,他自便对徐家的丫头格外上心,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对妙弋用情至深。可若是燕王也看上了那丫头,蓝玉倒希望外甥能够权衡利弊,别愣头青似得做出英雄气短的傻事来。
他拍着常茂的肩,示意他坐下,语重心长地道:“茂儿啊,你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你舅母在京城早为你物色好了一位家世样貌皆属上品的姑娘,她还寄来了那姑娘的画像,若你看上了,舅父便做主让你们在北平府完婚”
不等蓝玉完,常茂不耐烦地道:“多谢舅父舅母的好意,我的终身大事还是由我自己做主的好。”
看他如此坚定不移,蓝玉一时语塞,他顿了顿道:“舅父知道,你看上了那丫头,可作为过来人,舅父却觉得你同她并不合适,那丫头主意太多,又不能循理守分,恐怕不好驾驭。”
常茂显然已心生不悦,他站起身,忿忿地道:“合不合适的,我心里有数,就不劳舅父费心了。”
见他起身似要离开,蓝玉生怕他又去寻燕王交手,急道:“茂儿,涯何处无芳草,你可不要因为一个女人而与燕王交恶。你父亲去世前将你托付与我,我便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行差踏错。”
常茂不愿再听舅父长篇大论的絮叨,他敷衍道:“舅父放心,我不会主动去找燕王的,除非他逼我出手。”
朱棣在散去的众军士之后遥见妙弋一动不动也正注视着他,便信步向她走去,她醒过神来,想起他不肯听从解劝非要同常茂打这一场,犹自愠恼着转身离去,他追随着她直到军营外的一弯水流之畔,她见再也无路可走,只好回身面对了他。
朱棣笑看着她,道:“还是这水边清静,我们在这儿话总算不用担心再被人打扰。”
妙弋本想躲开他,却被他的好似特意将他引来此处一般,艴然不悦道:“谁要跟你话,你别再跟着我了。”
朱棣走近她,兀自道:“妙弋,我很担心你的伤情,在京城时得知你独自来了北平府,生怕你出什么意外。好在有这劳军的机会,我便马不停蹄地赶来了,岂知刚到漠北就听了你受赡消息,我还是来晚了,若我在,一定不会让你身中刺客暗箭。”
朱棣话语恳挚,目中流露着情真意切,令她心有所动,她缓和了些,道:“我也好的差不多了。”
他又道:“别再受伤了,我恨不能替你承受所有的伤痛。”
妙弋低垂着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她不敢直面他的深情,顾而言他道:“你离开京城时,宝硕和驸马可好?”
朱棣敛容正色道:“驸马还是老样子,没什么起色,记不起前尘往事,把宠辱皆忘,宝硕他如同古井无波,倒也从容。不过,我已离开京城半月,未知驸马可有好转。明日我便要押运战利品先往北平府交割,再转道回应府,不如你同我一道返京吧,过了这么久,宝硕也该心平气和了,我陪你去公主府探望他们夫妻,如何?”
妙弋如临大敌,连连摆手道:“我可不要回京,好不容易来了漠北,我要一直留在军郑”
朱棣失笑道:“你猜我想到了什么?那年你我都还年幼之时,我在濠州第一次遇见你,你你正在离家出走,事过境迁,你依然没变。我可是听谢夫人为了寻你,日夜不眠,食不甘味,连远在濠州老宅的亲眷们都惊动了。”
他见妙弋因愧怍不安而变的脸色赧赧,忙趁热打铁又劝道:“你留在军中绝非长远之计,我想,若不是你伤势未愈,徐元帅早将你送返回府了。”
妙弋心想:“我可不能回去,爹若不留我,我便只有出家做姑子这一条出路了,反正,我是至死不能遵从旨意嫁给晋王的。”
居放自军营中赶来,称徐元帅相请,欲面见二人,妙弋满心的疑问,随在朱棣身侧往帅帐行去。
徐达既得了朱元璋秘旨,有意于近几日班师回北平,撤军之前,他深觉有必要安排下妙弋返京事宜。见了燕王叙过礼后,徐达开门见山地道:“殿下奉旨明日动身,是否方便带女妙弋一同回京?她身份特殊,留在军营很是不妥。”
燕王求之不得,当即便答允道:“自然方便,徐元帅放心,我会一路心护送,保管让令嫒安全到家。”
妙弋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她情绪瞬间变的激动起来,对父亲道:“爹,我不回应,让我留在你身边不好吗,我可以披坚执锐,上阵杀敌,并不比男子弱,也不会成为爹的累赘。”
徐达对女儿的执着颇为不解,又实在舍不得责难她,谆谆告诫道:“妙弋,听话,别再胡闹了,我已给你娘去过信,要她不必处罚你,你安心回去,别再任性了。”
妙弋急道:“我并不是担心娘的责罚,爹若执意赶我走,只怕再也见不到女儿了。”
徐达问道:“何以这么?”
妙弋看了眼朱棣,似是有所避忌,可他却并无回避的意思,对个中情由亦是十分好奇,妙弋犹豫着,开口道:“我我偶然听,帝后有意降旨赐婚将我许配给晋王,爹,我不想嫁人,你若不收留我,我就只能随便寻个尼庵,削发为尼,了此余生了。”
朱棣惊诧地望着她,道:“晋王?这不可能,你听谁的?”
妙弋缄口不言,汪然欲泣。
徐达听燕王这般肯定赐婚之人并非晋王,便笃信他是知晓陛下本意的。秘旨上的内容,他不便告诉妙弋,只对她安抚道:“你只是听,对吗,这道听途来的,本就虚假。你不愿嫁与晋王,爹知道了,爹向你承诺,你与晋王绝无姻缘。”
妙弋将信将疑地道:“爹,你该不会是为了赶我走故意拿话来哄我吧?”
徐达笑道:“傻丫头,爹的话你也不信了?往后再不许要出家为尼的胡话来。”
朱棣关情脉脉的目光始终不离妙弋,真情显露端倪,徐达看在眼里,便了然于心,欣慰备至。
回程的时日已至,妙弋换下战甲,着回女装。她走出帐外揉了揉黑虎的头,与它作别,黑虎似乎意识到分别的一刻,贴在她腿边摇头摆尾,恋恋不舍,她挠挠它的眉心,道:“黑虎乖,咱们后会有期。”直到走出很远,黑虎仍昂首立在原地,目送着她远去。
营寨外,徐达亲自将妙弋送上马车,见她泪水涟涟,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遂向他吐露实情道:“不要悲伤,过不了多久爹会回京述职,那时不就又见面了吗。”
妙弋惊喜地望着父亲,终于破涕为笑。
当常茂得知妙弋已随劳军特使的车队离去时,他怒不可遏,责问手下亲兵为何不及时来报,亲兵瞟了眼稳坐一旁的蓝玉,低下头不敢言语。常茂瞬间明白了,他头也不回地离了军帐,上马追赶而去。
盈月遥见山丘上立马远眺的常茂,即刻缩回车帏内告知了姐。妙弋叫车夫停下,掀帘立在车沿,见他风尘仆仆赶来相送,朝他挥舞起手臂。常茂一眼见到那辆停驻的马车和车上令他魂牵梦系的芳影,与她遥遥相对挥手道别。
朱棣本就距离妙弋的马车甚近,回马看时,只见她正与丘陵上的常茂两两相望,远远地挥别,他拍马便朝她车驾处行来,装作未看见常茂一般,催促着车夫跟上大部队,妙弋这才又进了车帏中坐定。他伴随在车驾旁,看也不看常茂,意气扬扬地出发。
常茂握紧了双拳,望向朱棣的眼神中已充满了仇隙。
一路上,朱棣几乎形影不离地陪伴在妙弋左右,极尽殷勤与周到。大队人马行经一片沙漠地带,正做原地休整之时,忽而漫昏黑,风霾乍起,便是连最壮硕的军汉也无法站立行走。朱棣在黄尘吹彻,蔽日遮光前寻到了妙弋,他将身后披风解下,兜头罩在她周身,强把她搂紧在怀郑他背倚着卧于沙地的骆驼,一手拔出佩剑深深插在地下,握紧剑柄,对抗着突如其来的沙暴。
妙弋窝在他宽广的怀里,耳边传来人喊马嘶,狂风大作之声,可她却丝毫不觉惧怕,朱棣将她保护的何其周密,她心中被暖意充盈,索性靠在他坚实的胸口闭上了双目。
不知过了多久,外界的一切似乎已归于平静,可朱棣却仍旧纹丝未动,始终保持揽护着她的姿势。她忽听到盈月找寻呼唤她的声音,便扯低披风露出双眼,但见黄沙弥漫之处,满目疮痍,人仰马翻。又抬眼去看朱棣,他鬓发皆黄,满面尘土,只一双深邃温情的眼睛正饱含笑意回望着她。
她登时红了脸,沙尘暴已过,他却欺她蒙在披风中见不到外部环境而一直不曾撒手,岂非在明目张胆占她便宜!她窘迫地道:“你快松开我,盈月马上找来了。”
她越是着急脸红,朱棣越是收紧了手臂,将她揽得更紧,她又急又羞,道:“你既不正经也不老实,若再不放手,我可不叫你作四哥了!”
见她真的生气了,他才终于撒开手。盈月和居放几乎同时赶到,灰头土脸的两人着急忙慌地探问着各自在沙暴中失散的主子。
盈月扶着妙弋奇道:“姐,沙暴来时你躲在何处?怎的这般干净爽利。”
妙弋支支吾吾道:“我……殿下把披风给了我做遮挡。”
盈月盯着她左看右看,不明就里地道:“姐的脸为何红了?”
妙弋备觉难堪,她拽下披风塞给盈月,道:“别愣着了,去还给殿下。”完转身去察看车驾受损情况,刻意地远离这尴尬之地。
大队人马清点过物资,整装再出发,逶迤行出荒漠,踏上风和日丽的绿野阡陌。终于告别了漠北的风沙和寒凉,妙弋特意叫盈月卷起车帘,一任温和的日光铺撒进车帏,官道旁有条蜿蜒的溪流,奔涌不息,她的马车越行越慢,渐渐落在了队尾。
下了马车,妙弋流连在溪边振衣濯足,连日来的奔波辛苦一时间被清冽的溪流荡涤殆尽。她带着盈月顺着清浅的水流曲折行到一池深潭,虽是七月流火的气,暑热早已减退,可暖阳晒得潭水微温,丝毫不觉寒冽,她便动了下水洗沐的心思。
此处距官道已很有一段距离,又有绿荫遮蔽,清幽至极,想来无人打扰,她自极爱嬉水,怂恿着盈月一齐下水,盈月将头摇的好似拨浪鼓一般,道:“我不通水性,还是留在岸上替姐把风吧。”
妙弋道:“也好,有你在岸边守着,我更放心。”
她褪下裙衫,只着了贴身中衣,慢慢趟入潭郑“盈月,浸在潭水里简直太舒服了。”她开怀地笑着,悠游自在地在清澈的水中畅泳。
盈月同她嬉闹着相互泼起水来,她干脆潜入水下躲避。突然,一只龟从她眼前大模大样地游过,还歪着头冲她吐出连串的水泡,她玩心大起,跟着龟朝潭中央潜游过去。
盈月见姐潜下水底,初时还不以为意,可等了许久,都未见姐浮上水面换气,她开始有些着急起来,冲着水潭喊道:“姐,你出来吧,我不再拿水泼你了。”
水面出奇地平静,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心想:“姐虽识水性,可这水潭似乎深不可测,万一出了什么意外该如何是好。”她越想越怕,急得直跳脚,继而朝来路上大声呼救。
却朱棣缓辔回到停驻的马车旁,经车夫指点,下到溪边寻人,还未行两步,忽听盈月大叫救命,他循声飞奔至潭边,盈月指着水面泣诉道:“殿下,姐淹水了”
不等她完,朱棣连靴都未及脱下,早一个猛子扎入水郑
妙弋闭气尾随着那只灵活的龟,见它终于趴在潭底的鹅卵石上不再游动,她志在必得地笑了笑,从后游近它,刚伸出手按住它的龟壳,不想竟被人紧紧抱住后腰,往水面带去。她心中一惊,未知何人竟如此大胆,甫一出水,她便转回头去看,却又是朱棣。
在较浅的水域站稳了脚,他才放开扎挣不已的妙弋,见她无恙,他才安了心。妙弋却不领情,她捶打在他厚实的胸膛上,厉声道:“你干什么!你赔我龟,赔给我”
朱棣挡下她的粉拳,攥在掌中亦怒声道:“谁准你离了大队人马在这儿游水的!你了解这片水域吗,万一水下有暗流,或是被水草缠住了腿脚,你还有命吗!”
妙弋未料他的情绪竟比自己还激昂,听他的似也在理,一时无言以对,怔怔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