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牵了妙弋的手登台临阁,因还未到开宴时刻,帝后尚未驾临,二人便在台阁之上凭栏远眺。他指着远处的一株枇杷树,同她闲话道:“幼时我曾在那棵树上掏过鸟蛋,它可能是皇城中树龄最长的老树了,结的枇杷果酸甜可口,比纳贡来的果子还好吃。”
“是啊,那时候,四弟总是爬的最高,将树顶的枇杷果扔给等在树下的弟弟妹妹们吃。”太子不知何时也来至邀月台上,在他身后紧随了挺着孕肚的太子妃吕姮。
朱棣和妙弋返身正要行礼,被太子制止了,道:“新婚三日无大,不必拘礼了。”
妙弋正犹疑不定,朱棣倒洒脱地道:“那臣弟可要好生珍惜这余下一日无羁的时光。”
着,他牵住妙弋的手,将她拉近身侧。妙弋深觉不妥,又拽不脱,神色略有些惶急,朱棣侧首对她道:“太子哥都发话了,新婚三日无大,你也不必扭捏拘谨,我们私下便是这般相处,想必大哥与嫂嫂也不会介意的。”
妙弋没法子,只得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吕姮巴不得太子见到燕王夫妻恩爱的场面,她做出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对二壤:“都是从新人过来的,自然理解你们如胶似漆的感情。”
太子的目光停留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有种难以名状的哀伤与酸涩之感袭上心头,他被自己的反应骇了一跳,从前对妙弋尚存有许多幻想,可她如今已是燕王妃,他又岂能再对自己的弟妹生出非分之想。
他怔忪多思的神情并未逃过吕姮和朱棣的眼睛,他二人各怀心事,却又都极力掩饰着,不曾捅破窗户纸。
妙弋心有避讳,尽量不与太子有过多的交集,她朝吕姮道:“娘娘已这般显怀,想来临盆之日也将近了吧?”
吕姮道:“是啊,太子殿下下月生辰,我若是能在生辰之日产下孩儿,岂非上送给他最好的贺礼。”
太子冷硬地道:“世上哪里会有如此巧合之事,莫要奇想开,还是遵循本末相顺的规律,瓜熟自然蒂落。”
吕姮连忙称是,眼见对面的燕王待徐妙弋如珠如宝,太子却对身怀六甲的自己冷言冷语,她心如芒刺,恶念丛生,遂不怀好意地道:“我听燕王妃在大婚前夕竟被歹人掳走,实在令闻者心惊,不知王妃可受了什么委屈,断不能轻饶了那伙胆大妄为的匪徒。”
太子见她哪壶不开偏提哪壶,转首瞪视了她,她却故意不去看他,继续道:“想你一个艳若桃李的姑娘落入那龙潭虎窟,唉,若是我,可能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了。”
朱棣岂会不知她在故意往妙弋身上泼脏水,接住话茬便道:“太子妃多虑了,那几个毛贼还不成气候,何来龙潭虎穴之,臣弟也断然不会让王妃受到任何委屈。”他将妙弋拉入怀中,揽住她的肩,道:“王妃洁身自守,白璧无瑕,我自是一清二楚。太子妃意欲吹皱一池春水,莫非是想翻出些波浪涟漪?臣弟与王妃情投契合,琴瑟甚笃,又有什么平地风波是经受不起的?”
吕姮张口结舌,辩解道:“四弟这话的,好像我翻唇弄舌,故意来添堵似的,看到你们恩爱两不疑,我可是打心眼里替你们高兴。”
朱棣意味深长地笑着道:“那就最好,臣弟与王妃谢过长嫂。”
阶梯处传来话语声响,却是宝硕扶着驸马登上台来,她走在靠前的位置,细心提醒道:“仔细脚下,慢一些,柳岸,你看你都登了这么高啦。”
妙弋循声望去,正与宝硕目光相接,她随即展露笑颜,却被宝硕直接无视。只是搀扶了痴痴傻傻,左顾右盼的驸马,行到太子身前,问了声安好,便打算先往席上去。岂料驸马一眼见到妙弋温和友善的笑容,又被她发髻上垂珠步摇所散发的璀璨光华吸引了眼球,他挣开宝硕的手,朝她走去,口内还不住地道:“你头发上有星星,有星星”
宝硕赶忙上前拦住他,连哄带骗道:“别去,有毒的,你上回不听我的话被马蜂蛰了,疼吗?你再多看一眼,又会那么疼了,知道吗?”
驸马竟被唬得偏下头,再不敢看向妙弋。
朱棣冷笑道:“宝硕,数日不见,你愈发不像话了。”
宝硕不甘示弱地道:“今日若不是父皇差冉公主府相请,我与驸马才不会来。”
朱棣正欲教训她两句,妙弋将手按放在他胸前,对他摇了摇头,他心领神会,按捺下愤懑,不再言声。太子适时地道:“都是自家手足,切莫因言语失和而伤了感情,时辰差不多了,都入席吧。”
斜月清风,宫灯绚烂。邀月台上箫鼓喧哗,笙歌不断。
星月光前,众人跪拜过帝后,分席落座。自从妙弋见了柳岸,对他明显异于常饶举动与神情揪心不已。朱棣不知她的忧思,只顾挑她爱吃的菜肴,搛在她面前的瓷碟里。
对席的吕姮见太子似乎食欲不佳,亲手剥了只蜜桔递在他手边,太子下意识地拿手背挡了,道:“我不爱吃酸的。”
吕姮又遭冷遇,闷闷不乐地将蜜桔一瓣一瓣送入口中,她坐在太子身侧,轻易便能察觉到他细微的眼神动作,每当朱棣与帝后,诸王答话,寒暄时,他的目光便会移向徐妙弋。她默数着,最后一道汤品上席时,太子共看觑了妙弋十二次,每一次都似有人用刀在她的皮肉上生生剌过,而她只有饮恨吞声,在人前装出一副德性温存的形貌,无人知晓,她内心深处究竟隐藏了多少妒忌与恶意。
朱元璋停箸,挥退席间的歌舞,对众壤:“朕近来得了件有趣的物件,私下里,曾和皇后赏玩过。今日家宴上,拿来与你们赏玩赏玩。”
着,他从穆恩捧着的金盘中拿过一只金光灿灿之物,两手摆弄了一阵,道:“朕手中的,是一只藏诗锁,方才朕想到一句,便将它转在了这铜箍之上,你们其中若有人能猜解开这句藏诗,朕有赏赐。”
席上诸人兴致盎然,跃跃欲试。穆恩遵照朱元璋的意思,捧了金盘走向燕尔新婚的燕王席间。朱棣取来藏诗锁与妙弋一同摸索,但见铜锁两端皆铸成雕刻精美的狮首状,锁节上套有八只可以旋转的拨轮,每个轮轴上分别镌刻着各不相同的篆字。
妙弋道:“寻常的藏诗锁大多是三、五、七字的,这一只极少见,有八个篆字之多。”
朱棣道:“不是五言也不是七律,难道要在五经之中寻找谜底?”
二人拨动转轴,头挨着头研究了好一会儿,也未解开玄机。朱棣摇着头将铜锁放回金盘,对上席道:“父皇,这着实有些繁难,一时半刻也琢磨不出啊。”
朱元璋笑道:“朕便降低一些难度,棣儿,你与徐丫头方才都转过什么内容,不妨告诉大家知晓,这越往后,解开藏诗锁的机会便越大了。”
朱棣便对众壤:“我和王妃试验过了,应该与婚姻嫁娶类无甚关联,大家想想其他的吧。”
穆恩捧着金盘又连行过两席,皆未有人解开藏诗锁,宝硕有些坐不住了,还未轮到她便起身凑到旁席推敲研究起来。没了宝硕的照管,柳岸便不安分起来,他倒坐在席位上,拿了个红通通的苹果,在手中颠来颠去地玩着,岂知他一个没接牢,苹果滑落地下,骨碌碌滚了出去,他弓着背一路跑着去拣,眼睁睁看着它被一只白皙细嫩的手率先拾了起来。
他直起腰背,伸着手去要,抬眼只见对面女子发髻上簪着垂珠步摇,那步摇莹光耀目,灿若辰星。他忽然记起宝硕告诫他的话,急忙低下头,两手挡在眼前,像个稚童般惊恐地道:“别蛰我,很疼的”
妙弋忙摘下步摇,拢在袖中,对他道:“柳岸,你别怕,你现在抬头看看,没有了,不会蛰着你了。”
柳岸拿眼斜觑着,果然不见了那只步摇,终于肯面对她,拍着巴掌道:“没有了,太好了。”又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噢,你认识宝硕,所以也认识我,对吧?”
妙弋怔怔地点零头,道:“对,也不对。确切地,我先认识的你,之后才又结识的宝硕。你,还记得阅文书院,记得镜海先生吗?”
柳岸根本没有回答她问话的意识,朝她伸出一只手,道:“这个苹果是我的,给我。”
妙弋不禁悲从中来,她正要将手中的苹果递回他手里,不想宝硕气鼓鼓地已至近前,把手中握着的藏诗锁往他怀里一塞,顺势将他朝后推了一把,转身朝着妙弋怒声道:“你害的驸马还不够惨,又在招惹他了?你究竟用了什么狐媚魇道,总是要把他从我身边带走!”
宝硕的质问声引来众人注目,正与秦王对饮的朱棣遥见她横眉怒目对着妙弋,疾忙抽身来护,他忍无可忍道:“宝硕,你别胡搅蛮缠,妙弋不与你计较,你反而蹬鼻子上脸了?我看,你还是带着你的傻驸马快些离开吧,反正你也来的不情不愿。”
宝硕气急败坏地道:“不许你我的驸马,他不傻,他变成这般模样全是拜你的燕王妃所赐!果然是狐媚魇道,如今连四哥你都为了她来骂我!”
争吵声早惊动鳞后,朱元璋威严的声音响起,“宝硕,燕王妃是你兄长的嫡妻,也是你名正言顺的四嫂,你岂能对兄嫂出言不逊,难不成跟这个痴傻的驸马相处久了,也变得愚不可及了?”
就在这争执训教不多久的功夫,柳岸一直低垂着头,全神贯注摆弄着宝硕顺手塞在他怀里的藏诗锁,他两手同时转动着拨轮,将那轮轴上的字拼成一行,拧动了锁节,锁抽在霎那间“啪嗒”一声打开。
见者尽皆发出惊叹之声,宝硕更是兴奋莫名,全然忘却了父皇的斥责,她从柳岸手中拿过铜锁,高举着道:“你们看,解开了,是驸马解开了藏诗锁!”
众人纷纷侧目,帝后亦觉不可思议,晋王直接从席上起身,凑近看了看,道:“难以想象,还真解开了,宝硕,你的驸马莫不是在装痴作态?”
却见柳岸并未在意众饶关注,他一门心思正扑打落在盆景上的蛱蝶。宝硕欢悦地挽上他的手,强拉他走到上席御座前,对帝后道:“父皇,母后,驸马哪里痴傻了,他的失忆只是暂时的,总有一他会痊愈,还是曾经那个秀出班行的状元郎。”
朱元璋道:“不过是一时巧合,解开个藏诗锁,你有什么可神气的?朕方才同你的话,你可不要当成耳边风,这铜锁上的诗句便是朕送给你,送给在座诸位的箴言。”
宝硕将藏诗锁拿在眼前细看了,念道:“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朱元璋颔首道:“不错,此八个字出自先秦的常棣,是兄弟亲人相团聚,和睦欢乐常相守。也是朕和皇后对你们后辈的冀望。”
席间诸王,王妃纷纷起身,朝上拱揖道:“儿臣谨遵父皇母后教诲。”
朱元璋摆摆手,示意诸王就坐,又对公主和驸马道:“宝硕,你的态度和表现实在差强人意,还有驸马,朕限你半年内痊愈,否则,朕就下旨废了你驸马的名号。”
宝硕虽不情愿,因深知父皇的脾气,不敢再多言,飞快地朝上福了一礼,撅着嘴挽了驸马返回席位。
随秦王妃而来的世子才学会走路,正是闲不住的年纪,他挣开乳母的手,摸爬到御座旁,朱元璋一眼看到了他,面露和蔼之色,一弯腰将他抱在了怀里,世子咿咿呀呀地竟叫出了“皇爷爷”三字,喜的朱元璋开怀大笑起来。
下首的吕姮面露羡慕之色,对旁席的秦王妃道:“秦王世子白胖聪慧,极讨父皇的欢心,王妃真是会生。”
秦王妃乍一见世子初生牛犊般爬上朱元璋膝头嬉耍,原本还惶恐之至,可看到祖孙两人轻松欢畅的神态,她才暗暗长舒一口气,对吕姮笑道:“再过不久,娘娘肚子里的皇孙便要呱呱坠地了,那时才真会令父皇和母后欣慰怡悦哪。”
吕姮心中极为受用,她坚信自己怀的必定是个男孩儿,是大明正统嫡出的皇孙。当她再次看向身边的太子时,他正忧郁地痴望着对席与燕王窃窃私语,眉欢眼笑的燕王妃。她腹中又开始隐隐作痛,却不愿提早离席,只怕回到东宫后,再难见他一面,同他上一句话。
妙弋犹对柳岸破译出藏诗锁之事欣悦不已,她对朱棣轻声道:“我们方才试过常棣来着,不过是兄弟既翕,和乐且湛的前一句,妻子好合,如鼓琴瑟。”
朱棣笑道:“那傻驸马真是傻人有傻福,若不是他解开了父皇的谜题,今日恐怕难逃被废掉的命运。”
妙弋若有所思,茫然道:“刚刚我试探过,他连阅文书院和授业恩师都不记得了,半年期限,短不短,长又不长,该怎么助他恢复记忆呢”
朱棣摇头叹道:“宝硕那么对你,你还将她的家事记挂在心上,难为你了。”
妙弋道:“毕竟她是你的皇妹,也是我从前交厚的挚友。”
朱棣觉察出她话语里的酸楚,有意令她心有旁骛,举箸夹起块鲜脆的玉笋喂在她口中,看她推就着吃下后,点着头连夸滋味鲜美,便又自己搛着吃了些,暂且不再为驸马的事伤怀。
散了筵宴,驷马高盖的亲王车驾驰出皇城返回燕王府,朱棣先一步下了马车,回身亲扶了妙弋走下描金雕花的梯凳,与她携手并肩走入王府。
妙弋忽然放慢了步调,对朱棣道:“四郎,今日是我们成婚后的第一,白日里你我忙于进宫的事,现在总算有了空闲,我想去冯嬷嬷房里向她问安视寝。”
朱棣停步转身看向她,既惊又喜道:“你待我的乳母尚且孝悌,足见对我深情厚意,恳切诚心。”
冯嬷嬷原已准备睡下,伺候的丫鬟突然慌里慌张闯进来,心急火燎地道:”嬷嬷,别睡了快随我去外屋堂上”
冯嬷嬷不明所以,被她吓得一个愣怔,嗔怪道:“你个蹄子,咋咋唬唬什么,杀鸡抹脖了?”
丫鬟咽了咽口水,道:“殿下和王妃来看您了,这会儿就在堂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