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嬷嬷胡乱披了件外衫便往堂屋去了,她见了燕王和王妃,又得知两位主子才从宫里回府,专程为问安视寝而来,诚惶诚恐地道:“这如何使得,折煞老身了。”
妙弋将从宫中带回的蜀锦转赠给她,道:“丫鬟嬷嬷屋里的灯还亮着,我才着她去请的,这是上好的御赐之物,颜色也沉稳,我和殿下便想着送给嬷嬷,回头再请裁缝来为嬷嬷裁制两身新衣。”
冯嬷嬷抚摸着桌案上锦纹精美绝伦,图案厚重华贵的蜀锦,啧啧称赞道:“这可是织入了金线的金搭子啊,过去在宫里时见主子娘娘们穿过。”
妙弋笑道:“嬷嬷好眼力,这确是金搭子,蜀地金箔技艺精湛,这金线细如发丝,织品才显得冰纨绮绣,制成衣裙穿在您身上一定极端庄贵气。”
朱棣笑看着他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两个女人,别有一种欣慰之情。冯嬷嬷谦让了一回,再三相谢,喜滋滋地道:“既是殿下和王妃的孝心,那老身就却之不恭了。”
送走了燕王和王妃,冯嬷嬷抱起蜀锦回内室,犹自言自语地道:“这么好的东西,穿在我身上会不会糟践了。”
寝殿中,妙弋对镜取下钗环首饰,青丝如墨披泻在肩后,朱棣走到她身后,为她摘下蔽于发上的绒花,钿花。她唇角带笑,伸手从后接过,再逐个置于首饰盒内。他的双手搭在她肩上,轻轻揉捏着,问道:“这两日累坏了吧?”
妙弋享受地阖上双眸,点点头,又摇了摇头,道:“方才还乏着呢,你帮我捏肩,疲累之感便一扫而空了。”
金墨写就的大幅喜字楹联在红烛的辉映下显得明光烁亮。
侍婢为朱棣换上睡袍,等他掀开罗帐,发现妙弋面朝外枕着如云铺散的乌发,盈盈安谧侧卧已然睡熟。他轻笑了笑,道:“这便睡着了,看来是真乏了。”
他动作轻缓地替她盖上锦衾,侧身躺下,深情凝睇着睡梦中的玉颜云鬓,心满愿足地睡去。
夜色深沉,东宫书房却依旧灯烛荧煌,太子从带锁的书橱中取出那卷松鹤长春图,在书案上慢慢铺展开来。他忆起邀月台上与妙弋相见的一刻,也只有在她以燕王妃的身份准备向他见礼时,才与他有过短暂的一瞥,她刻意营造出的距离感,让他倍觉心伤,他能理解她心中或许有太多的无可奈何。在敬懿皇太子妃陵,吕姮的刁难险些令她右腕落下终身残疾,为了避嫌,她也不能再同他有过多的接触,何况今时今日,她已是名正言顺的燕王妃,从今往后,她只能是他的弟妹,再无半分私情可言。
他由衷地羡慕燕王,能够在人前毫不掩饰对妙弋的珍爱,处处维护,关心备至。他坐在对席,看得真切,燕王甘愿放下姿态,为她布菜,甚至搛菜喂在她口中,这般浓情蜜意,亦是夫妇之情,人伦之本。
他能看得出,妙弋的笑是发自内心的,她看向燕王的眼神难掩情真,过去,他在独自面对她时,也未曾从她明眸中见到过那灼灼动饶神采。她的心,一直是向着燕王的,难怪他抛却江山社稷,太子尊位,也无法打动她,让她心甘情愿随自己远走高飞。
思及此,他更觉胸中郁郁,憋闷地快要喘不过气来,须臾,又翻腾起一阵剧烈地咳喘,一股熟悉的咸腥味朝上翻涌,他忙以黄帕遮覆,咯出大口血痰,他喘息着,将黄帕团了团,弃在一旁唾壶郑
刘霖恰走进书房,他敏锐地觉察到太子丢弃黄帕的动作,赶忙倒了盏茶送到太子手边,道:“殿下,您的喘症愈发厉害了,奴才还是传梅太医来为您诊治吧。”
太子饮过茶,连连摆手道:“不必,这么晚去传梅太医,东宫上下都会不得安宁。”
刘霖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太子座旁,他从唾壶中捡回黄帕抖开看了,顿时泣不成声,抽咽着道:“殿下,您还要瞒着奴才到什么时候?您咯血已不是一日两日,断不能再拖下去了,奴才求您,别再委屈自己。”
太子撑着书案起身,道:“刘霖,别总这么大惊怪,我扛得住。”
话音才落,他突觉胸口传来一阵钝痛,自口中喷出一口鲜血,画卷上苍翠的松柏顷刻间似被点染出颗颗红豆果,红的刺目惊心,他低头看画,遗憾痛惜道:“毁了,毁了”
刘霖扶住仰倒向椅背的太子,朝外惊声急唤道:“来人,快传太医”
太子吐血后晕厥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坤宁宫,马皇后急入东宫探视,她见太子病榻前除了一班忙碌看诊的太医,便是近侍太监和宫女,独不见太子妃在旁,便问刘霖何故,刘霖便将实情回道:“禀皇后娘娘,先前着人去请过,太子妃因孕中嗜睡,一时未曾醒来。”
马皇后不悦道:“她倒是心宽,自己的丈夫病到吐血,她竟还能睡的安稳。他们的关系,一直这般不睦吗?”
刘霖支支吾吾地道:“回禀娘娘。奴才奴才不敢”
马皇后心中更疑,她将身来到太子书房,摒退侍从,才对刘霖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若还敢有半句隐瞒,哀家定将你逐出宫去!”
刘霖方才将吕姮借拜谒敬懿皇太子妃陵之机暗害妙弋,移祸顾筠儿,排挤梅选侍的内情一五一十禀告了马皇后,又替太子道:“娘娘,不是殿下不愿同太子妃和睦相处,实在是太子妃的所作所为伤令下的心,因顾及太子妃已有身孕,殿下才一直隐忍不发的。”
马皇后沉默良久,她踱步到书案前,见到那幅沾染上喷射状血滴的松鹤长春图,目光又掠过落款题跋,摇头悲叹道:“这个太子,怎会为妙弋痴迷到如此境地。今日邀月台家宴才见过她,又躲在这儿睹物伤怀,难道真的是哀家和陛下错点鸳鸯,好心办了坏事?”
燕王府后花园。
日光透过红枫林洒落在鹅卵石铺就的径上,这座园子本是营建在山林湖水之胜的然林原中,不同于耗费人工之事修筑的园林,燕王曾命巧匠能工保留此园中别具一格的自然风致,山水真趣,辅以亭台楼阁,精工细作,使身临其境者自有一番源于自然而高于自然之福
朱棣携了妙弋的手走在枫林下,居放和盈月远远跟随着,耳畔回响着鸟语虫鸣,身旁随处可见盛开的翠菊,秋英,千日红金风送爽,好一派秋色宜人。二人笑着转过一处然形成的飞来石,一座临水的重檐凉亭赫然出现在眼前,亭内石案上早布置下点茶的一应茶具,桌旁置着个红泥火炉,提梁壶壶嘴正往外冒着热气。
二人进得亭中,朱棣笑道:“正想吃盏茶,独缺一位深谙茶道的点茶三昧手。”
妙弋细数石案上精细的茶具,微微一笑,道:“点茶茶具与这研细的上好茶末都已完备,我来为四郎做一回三昧手吧,若是品相不好,四郎莫要见弃。”
这正中朱棣下怀,他迭声道:“不会,怎么会。”
妙弋端坐绣墩上,用湿巾净手,目测过手边鹧鸪斑建盏的大,以茶匙舀出适量的茶末放在盏中,提起炉上的提梁壶,将沸水注入些许在茶盏中,用茶匙调膏,看看粘稠尚可,再缓缓往盏中点水,落水点把控得恰到好处,同时她另一手执了茶筅快速又不失优雅地旋转打击,拂动起茶汤,盏中茶末上浮,瞬时泛起汤花,运筅停罢,她再以银勺下汤运匙,汤纹水脉竟成物象。她将底托上的建盏转了个向,推送到朱棣面前。
他惊喜莫名,赞不绝口道:“你还会茶百戏!这茶面上的是一对活灵活现的仙鹤!妙弋,你这个三昧手果真名不虚传。”
妙弋笑问道:“名不虚传?你听谁的?”
朱棣来不及作答,一眼不眨盯着碧绿的茶汤,直到汤面上显现的图案散灭,他才端起建盏饮下,品咂不尽。他看着妙弋探寻的表情,道:“五弟在我面前吹嘘,你曾亲手为他点茶,为还你的人情,要以一套曜变目相赠。”
妙弋回忆道:“是有这么回事,那日,周王为捕鹤误入我的鹤场,我便做个顺水人情送了他一对鹤。”
朱棣略带醋意地道:“从今往后,不准你再给其他男子点茶。”
妙弋哑然失笑,道:“你不会在吃自己亲弟弟的醋吧?好啊,反正父皇不喜这前朝文人斗茶的路数,往后,我再不点茶了。”
朱棣不乐意,道:“关起门来,你只为我击拂点茶,我还没饮够呢。”
居放和盈月立在亭外一株金桂树下,虽听不见燕王与王妃些什么,却看得出二人蜜里调油般的情意。居放看在眼里,面上不觉泛起笑意,而盈月也正露出欣羡又娇憨的笑容。忽听居放道:“你就不能学学王妃的一颦一笑,看看你笑的,那叫一个憨态可掬。”
盈月听了,顿时敛去笑容,白了居放一眼,道:“憨态可掬有什么不好,碍着你什么事儿了!”
居放犹笑着道:“我也没不好,只不过,一见你笑,我便觉得可乐。”
盈月哼道:“莫名其妙。”
居放忍不住朝她看着,她发间分明斜插着他送的玉兰发簪,感概道:“你,缘分真是件很奇妙的事,咱们俩如今也能抬头不见低头见了。”
盈月偏过头,故意不去看他,低着嗓音道:“孽缘。”
居放装作没听见,接着道:“往后一起共事,免不了常要麻烦你,你若有任何需要,也别对我客气,但凡我能做到的,愿意为盈月姑娘效劳。”
盈月本想拿话奚落他,可她突然想起一事,便道:“你是王府护卫统领,自然话算数的,我确有一事相烦。”
她招招手,示意居放凑近些,他低下腰身,俯耳听盈月一阵叨咕,直起身来吃惊地反问道:“你要跟我学流星镖?”
妙弋立在亭边饱览四面景致,她似是有了新发现,唇角漾起一抹笑意。朱棣好奇地循着她张望的方向看去,只见居放正比划着像是在教盈月掷镖手法,他指间夹着颗石子代替脱手镖,抬眼望向金桂树顶,弓腿仰身的瞬间,腕上同时运功发力,石子迅捷异常地从他指间飞出,转瞬之间,金黄香浓的桂花纷纷洒洒飘落,盈月仰面观赏着这场铺盖地的桂花雨,一任细如粟的金桂飘飘曳曳落满周身。
远远看着金桂树下的两人,仿若被镀上了一层金边,妙弋对朱棣道:“我忽然发现,盈月和居放倒是很般配,四郎觉得呢?”
朱棣轻快一笑,道:“沐浴在爱河里的人,心里装着美好,眼中所见皆是美好,你他们般配,我替你促成他们的姻缘便是。”
妙弋先是讶然,继而吃吃笑道:“我还没问过盈月呢,寻着机会,让我再探探她的意思。”她略作沉吟,又道:“我先把居放定下了,你可要替我把他留住。”
朱棣转身倚坐在朱栏上,笑看着她双瞳剪水般的眼眸,道:“居放确是人中豪杰,可堪重用,我不会将他困囿在王府的方寸之间太久,未来必会对他提拔擢升。我知道你对盈月情如姐妹,你若舍得放她出去,我可以担保,居放绝对是值得托付和依靠的良人。”
妙弋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她回望着他,将纤纤素手放在他掌中,轻勾丹唇,温言道:“有你作保,我便舍得。”
金桂树下,居放从腰间取出一枚乌金色五角流星镖,放在盈月手中,道:“这只镖送给你。”
盈月将镖举在眼前翻来覆去看着,道:“真的很像流星,难怪叫流星镖。”又看看他腰间,道:“气,怎么才给我一只,叫我如何连发?”
居放憋笑道:“连发?我苦练了五年才出师,再习练五年,才可令连发连郑你啊,还是用石子勤加练习吧,流星镖,轻易别亮出来,再伤着你自己。”
盈月听他又在出言耍笑,有意吓唬他,举着镖便朝他虚掷过去,居放连忙闪身避让,瞠目道:“你这是谋杀,你既要我教你练镖,我便是你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道理你不懂吗!”
盈月晃了晃仍捏在手中的流星镖,冲他扮了个鬼脸,转眸间,她忽见凉亭中不见了燕王与王妃,忙知会居放,二人慌里慌张满园找寻而去。
妙弋一时兴起,拉着朱棣专门同他二人躲起迷藏来,岂知刚出花园,正遇上辛夷迎面走来。她本就是为寻燕王而来,只是从未见过一向不苟言笑的四殿下也会有如此陶然欢畅,眉飞色悦的一面,眼中不觉掠过一丝讶异与落寞之色。
她稽首行礼道:“属下叩见殿下……王妃。属下刚从摄山返回,有要事禀报。”
妙弋一听她口称要事,遂对朱棣道:“四郎,那我先回房了。”
朱棣点头道:“也好,我晚些时候去寻你。”
妙弋离开时,颇有些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她希冀朱棣能开口挽留住她,毕竟已是夫妻,还有什么要事是需要掩藏而不能互通的呢。
辛夷左右探看过,走近前压低声音禀道:“殿下,摄山矿坑的事有眉目了,线人传来消息,已查明从铅矿矿井里运出来的都是银矿。”
朱棣略做沉思,道:“摄山铅矿一向由官家把管,那矿主是何来历?子脚下竟敢做出这等偷梁换柱的事来。”
辛夷道:“那矿主隐藏的极深,属下怕打草惊蛇,暂未查明他的背景。”
朱棣道:“证据不足,便不能上达听,加派人手去查,还有,此事要做到绝对保密。”
辛夷拱揖道:“属下明白。”
妙弋在寝殿未等回朱棣,却从婢女口中得知他出府公干的消息。不多时,盈月也回到房中,她一个劲儿地责备自己不该在随行伺候之时开差,致使与王妃走散。妙弋并不怪她,饶有兴味地向她问起对居放的印象,盈月不知妙弋有意撮合的心思,只将好的坏的了许多,她越越觉不对劲,妙弋的笑容似乎别有深意,便止住了话匣子,问道:“姐,您为何突然问起居放来了?”
妙弋笑了起来,道:“只有将一个人放在心里,才会开始留意起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