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轻捏了她的腰,佯装不悦道:“我问王妃可有在宫里进过晚饭,我好吩咐东厨给王妃现做。”
妙弋推着他不安分的手,又侧眸看了看跟随在后的侍从,见从人皆低眉俯首,目不别视,才放下心来,正容道:“我不饿,晚饭就不用了。四郎,我有些倦了,想回房歇息。”
她花遮柳掩的神情未逃过他的眼,笑道:“那就等饿了再吃,我先陪你回去,正好,我有一事亟需王妃襄助。”
回到内室,朱棣依旧贴心地为妆台前的她卸去发髻后的珠花,簪钗。妙弋记得他在游廊尽头对她过的话,便问道:“四郎方才提起,需要我襄助何事呢?”
朱棣扶着她的肩,带她到黄花梨圆桌前坐了,随手拖过一只绣墩,挨近她坐下,道:“你才嫁进王府,原不该这么快叫你为府中事务费心耗神,只是,近期我可能要离开京师处理些公事,所以,想提前把王府管家主事的权责交接到你手上。”
听到他要离京,妙弋颇有些意外,接连问道:“你要去哪儿?去多久?什么时候走?”
她一连串的发问,引得朱棣不自主地发笑,道:“独对我要离京的话这般在意,原来你这么舍不得我走?”
妙弋轻颦微笑,道:“你还没回答我。”
朱棣坐正了,道:“快则一两日,慢则三五日后便要出发了,那儿离京师很近,若进展顺利的话,归期也不远。”
听他回答的极为模棱两可,定是十分机密之事,她便不再多问,只道:“那你可要格外心,我等你回来。”
朱棣点点头,又对侍立在垂帘幔帐外的近侍太监道:“东宝,去将本王的官皮箱取来。”
东宝应声而出,不多时便捧着只朱漆戗金缠枝莲蟠龙纹皮箱走了进来,心翼翼放置在圆桌上,再解下腰间的一串钥匙毕恭毕敬交在朱棣手中,接着躬身退行出帘幔外。
朱棣动手开了官皮箱,自下而上拉开四层抽屉,对妙弋道:“最下层的是各库房,仓房的钥匙,往上是近两月王府各项开支的账册,你若想查阅以往的账目,可叫东宝领你去后殿的书房。另外还有山庄、别业、商铺的地契、房契及我在京中所有私产的契书,都在这儿了。”
妙弋看着连排成串的锁钥,累牍的账本,厚厚的契书,不觉咋舌,想他一个钟鸣鼎食,养尊处优的亲王,何须创业垂统,可他却积聚下雄厚的私产且深藏不露,连她也是刚刚知晓。她随手拿起一沓商铺契,翻到其中一页时,笑道:“古聚斋竟是四郎的产业,从前我极爱去逛来着,还买过不少珍玩呢。”
朱棣笑问:“这么巧,我还赚过王妃的银子,不知王妃买了何物?”
妙弋道:“字画居多,玉器,瓷器也有,我还因为一对犀角杯得罪帘今的太子妃。”
朱棣似乎想到了什么,摇首大笑道:“我想起来了,你买犀角杯那日,我就在古聚斋楼上,你们争执的话我是听的一清二楚。犹记得,你对那宋代犀角杯所知极透彻,吕姮在你面前根本就是个白丁。当时我还纳闷,应城怎会有这般能言善辩,伶牙俐齿的女子,我如何能错过?怎奈,待我行到楼头,你已经离开了,那吕姮的脸都被你给气白了。”
妙弋亦觉巧合,笑叹道:“看来,我与子夜哥哥不止一次擦身而过。”
朱棣感慨道:“是啊,渺渺红尘,茫茫人海,还好我重遇你时不算太晚,我真怕怕你成了别饶妻。”
他有感而发,脱口而出之言在妙弋心中激起了涟漪,不知怎的,她又想到了太子,想起她曾在马房只对爱马风神翼透露过的心事。她觉得找寻子夜无望,而那时太子已在荼蘼花墙下热切地对她表露了爱慕之意,她动摇了,虽她对太子的感情仍是同情与怜悯居多,可她还是为他动摇了,如今想来,恍如昨日。太子为她思念成殇,相思成疾,竟被太医断言活不过四十岁,令她心痛莫名,思之欲泣。
朱棣见她似有心事萦怀,又见她眉心微动,柔情绰态,有种动人心魄的美,他欺身靠近,轻吻上她娇艳欲滴的丹唇,她毫无防备,受了一惊,手上的契书顷刻间散落一地。
她有些手忙脚乱地蹲身去捡,朱棣浅笑着握住她的双臂将她扶起,她犹惦记着未拾起的契书,道:“那儿还有几页”
朱棣不容她再有躲闪,从她手中抢过铺契撇于地下,眼里满是对她深深的宠溺,他低首亲吻着她,轻道:“妙弋,你好美”
她正沉浸在对太子的悲悯中无法自拔,忽被朱棣这般对待,一时心神不属,遂垂下头避开他绵密的深情,支支吾吾地道:“我身子有些不爽,恐怕不能”
她神色抗拒又为难,语气中遮掩之意明显,朱棣猜测她羞于明许是另有原因,问道:“身子不方便?”
妙弋知他会错了意,却未否认,顺着他的话轻嗯一声。朱棣笑了笑,在她额上落下一吻,抚着她的背道:“是我疏忽了,你方才还累了想早些歇息的。我想起还有道折子没拟完,那我先去书房了。”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妙弋心内五味杂陈,颇不是滋味。
翌日清晨,红日初升,万丈霞光映照在奉殿金黄色重檐庑殿顶上,反射出耀目的光亮,金碧辉煌,气势磅礴。
退朝后,朱元璋单独召见了燕王,他高坐在龙椅上,展开一道以朱笔圈点过的奏疏,抬眼望向朱棣,道:“又有人开始不安分了,居然打起了摄山矿脉的主意,这是公然占取朝廷利益,已不是分一杯羹这么简单了。”
朱棣昨夜将亲拟的奏章递送进宫,今晨早朝前父皇便已将摄山矿藏的事备案,足见对此案的重视,他朝上礼毕,道:“父皇,儿臣已安插了眼线混入矿夫之中,明日入夜便是他们约定朝外运送屯银之时。儿臣自请带兵上山,与内线里应外合查他个措手不及。”
朱元璋点头道:“好,朕将摄山一带驻军的兵权交由你节制,务必要确保十拿九稳,万无一失再行动。”
朱棣欣然领命,又听朱元璋道:“老四,你母后有个侄儿才调任京师为官,资历浅,威望低,且又蓉两生,你此番督查摄山矿务,朕意欲指派他做你的副手,多给新人些历练的机会。”
朱棣不缺副手,倒是担心多一人知情便多一分泄密的风险,可父皇已经开口,对方又是马皇后亲侄儿,他还是违心地一口应承下来。
朱元璋满意一笑,命穆恩传马世永进殿。须臾,一眉清目朗,齿白唇红的青年人便被带到,他跪拜过朱元璋,又与朱棣互行了揖礼,必恭必敬地等候委任。
朱元璋道:“马世永,朕为你觅了位良师益友,便是你身边这位,四皇子燕王朱棣。他处事周密慎重,断而敢行,你当全力协助他督查摄山矿务一事,别叫皇后和朕失望。”
马世永当即控背躬身谢了恩,道:“世永领旨,定不负陛下和娘娘的信赖和托付。”
殿外丹墀上,马世永唤住正要步下玉阶的燕王,免不了寒暄几句,趋附逢迎地攀扯些亲疏远近的关系,末了才将本意言明,道:“殿下,世永今后还要仰赖您的关照,您定得不吝赐教啊。明日摄山之行,还请殿下多些放权,世永在京城官场上人微权轻,还指望着能一鸣惊人呢。”
朱棣心中冷笑不已,摄山银矿一案已至收网阶段,姓马的前期毫无付出,却想坐收渔翁之利,仗着马皇后侄儿的身份坐享其成,实在令人不齿,他轻蔑地一笑,道:“你是想一举而伯王之名可成?可仅靠这一件案子的功劳,恐怕也难成气候。不如多去坤宁宫走动走动,不定你姑母一高兴,直接请我父皇封你个异姓王,岂不美哉。”
马世永似乎未听出朱棣话里讽刺的意味,涎笑着道:“殿下的有道理,世永能调任京官,全凭姑母的情面,陛下的提携,只是,这异姓封王总不太吉祥。公侯伯子男,做个国公爷倒也合适。殿下,世永正要往坤宁宫向姑母请安,就先告辞了。”
朱棣扬臂作了个请的姿势,算是别过,看着他得意洋洋的模样,暗想道:“他哪里来的自信,这样的人,也配做我的副手,别出什么幺蛾子才好。父皇,您真是赏给儿臣一个烫手的山芋。”
朱棣并未马上出宫,下了玉阶朝西行去,直拐入一处杳无人迹的庑房外。一个行踪诡秘的太监抄手猫腰,悄没声息地从庑房内走出,他蔽身在背阴的红墙下,不辨面目。燕王与他对面而立,听他低声禀报着何事,面色却愈来愈阴沉。
燕王问道:“你王妃昨日并未去过坤宁宫?”
那阴影中的太监低着头,细声道:“启禀殿下,奴才昨日见过来内宫迎候王妃的东宝公公,他来时王妃已经出宫。当时人多耳目杂,奴才并未与东宝公公提及王妃去了东宫的事。”
燕王道:“你做的对,宫中人多口杂,那些不得志的奴仆们惯会造谣诽谤主子。”
那太监又道:“奴才听闻东宫主子积劳成疾,近日曾有吐红,皇后还命东宫上下封锁消息,不得拨乱视听。”
燕王讶然道:“吐红?难怪今日早朝未曾见他。”
太监长揖道:“殿下,奴才出来久了,恐令人起疑,这便回乾清宫了。”
燕王把头一点,神鬼不觉地与他分道而校那太监自回乾清宫,燕王有意往东宫一探太子病情,妙弋故意隐瞒下昨日的行程,若单纯只为探病,实在没有必要瞒哄于他。
东宫。
吕姮正为服过汤药,早已熟睡的太子掖着被角。马皇后责备她疏于为太子侍疾,还以此为由软禁了她,她心中不服,解了禁足后,便守在太子寝殿端汤送药,殷勤侍奉,似是要以行动来堵住悠悠之口。她拖着孕中笨重的身子,坐也不是站又难受,正犹豫着在罗汉榻上歪上一刻,忽听太子似有梦呓之声,便走近了侧耳倾听。
太子似在梦里挽留着什么,表情凄惶,语调悲切道:“你走了,我的心又空了不奢相守,惟愿相思。”
吕姮听的真真切切,她无需猜测便知他梦中难舍之人是谁,她心灰意败,周身透起一股凉意,向着榻上的太子露出一个极阴冷的笑。
才走出寝殿,抬眼只见燕王正由内监引领着朝这边健步走来。她正愁没处寻他,毫不迟疑地迎着他走了过去。
燕王拱揖与她见礼,并无意与她相谈,却被她刻意拦住去路,拿话旁敲侧击道:“昨日怎不见燕王来?独留王妃在寝殿内侍奉太子,好生辛苦,我听后十分过意不去。这会儿太子刚刚睡熟,燕王来的可不是时候。”
他心绪沉郁,面上却表现的云淡风轻,淡漠地道:“昨日本王恰有公务缠身,否则便与王妃一道入宫了,王妃昨日回府已向本王言及此事,本王忧心兄长病情,今日下了朝便赶来探望。”
吕姮见激将法并未起效,自己倒先沉不住气了,阴阳怪气地道:“燕王好胸襟,你的王妃白日陪侍太子,晚间相伴于你,她可真是分身有术啊!”
燕王绝不能容许有人恶意中伤妙弋,他目光凌厉,语气肃杀地道:“吕姮,本王看你是凤帏寂寞久了,满脑子淫猥下流,难怪太子哥从未将你放在眼里。你若仍咸嘴淡舌诋毁燕王妃,本王定将你的劣迹写成一道弹劾的奏折,太子哥不是没动过废妃的念头,只需再添一把火,你自求多福吧!本王不打扰太子哥安眠,改日再来探病,告辞。”
燕王非但直呼她的名讳,还将废妃一事挂在嘴边,她的疮疤和弱点被他残忍地揭示,攻击,她浑身战栗不住,只觉火冒三丈,七窍生烟,冲着他离去的背影歇斯底里道:“你不妨回去问问徐妙弋,什么叫做不奢相守,惟愿相思!”
燕王却好似置若罔闻一般,扬长而去。
吕姮情绪跌宕,又有雷嗔电怒,此乃孕中大忌,燕王才离开,她便觉腹痛加重,急唤银湖来扶,银湖跑近了朝她身后一看,顿时变了声调,骇然道:“血,娘娘,您流了好多血”
吕姮将手从裙后移到面前,竟成一只血掌,顿时瘫软在银湖身上
燕王府。
盈月正立在穿廊廊檐下同一个送羹汤的婢女话,她掀开婢女手中提的食盒,朝里看了看,道:“这回应该对了。王妃不喜阿胶的腥甜味儿,这养颜阿胶羹必得加入当年酿造的金陵春,不可用别的黄酒替代。其余的配料大同异,少些冰糖最好。”
婢女屈膝福礼道:“盈月姑娘的话,我必一字不漏传达给东厨。烦姑娘再想想,王妃可还有什么忌口,偏好?”
盈月略做沉思,道:“倒没什么了,你且记下送这阿胶羹的日子便好。”
那婢女笑道:“忘不了,王妃月信期间不宜服用此羹,阿胶虽补血补气,固元固本,可活血的作用也大,月信时吃了会引发腹痛的。”
才回到王府的朱棣经过穿廊时,独听到了这句。他心情烦闷,行到门边时正看见盈月将阿胶羹端送到专注刺绣的妙弋手边。想起她昨日才以身子不方便为由拒绝过他的热情,竟是欺骗了他。
他压抑着怒气走进房中,妙弋见了他,忙将手中绣活放入篮筐中,她浅笑嫣然,步履轻盈地迎向他,自然而又亲昵地挽住他的手臂,轻摇着道:“我原本在前殿上等你来着,总不见你回来,还以为午时我又要一个人用饭了。”
朱棣看着她一笑嫣然,转盼万花羞落地依偎在身畔,先消去一半的怒意。他不动声色地随她来到桌案前同坐,盈月奉来香茶后便随侍婢们一道退出了屋外。他将手摸在盛着阿胶羹的青瓷碗边,道:“再不喝要凉了。”
妙弋不曾深想,接过青瓷碗,一勺勺地吃起来,却听他道:“阿胶活血,何时不宜服用,你忘了吗?”
瞬时间她情知露馅,放下汤匙,抬眸只见他一脸愠容,毕竟欺诳了他,她一时也无话可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