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月懵怔片刻,似乎明白了妙弋的意思,她如满月般俊俏的脸蛋登时红了起来,竭力否认道:“姐,我哪里有将他放在心上,您莫不是在花园看到他教我使流星镖,有所误会了?我原是想学一技傍身,今后能更好的保护姐,而不是成为姐的累赘。”
她越急,妙弋越觉有戏,她认真地道:“盈月,你我自幼相伴长大,人前是主仆,人后便是亲姐妹一般的感情,我可不会自私到把你强留在身边,令你虚掷掉最美好的年华。我希望你能找到一生所爱,有一个安稳的归宿。”
盈月突然伤感起来,泪眼盈盈道:“姐这是嫌弃我,要赶我走吗?我一点都不觉得侍候姐是虚掷年华,我才刚过及笄,有大把时光可以挥霍,您可别这么着急把我嫁出去。”
妙弋拍了拍她的面颊,笑着道:“好了,这是急哭了么?我怎么觉得像是要嫁女儿似的。我是真觉得居放不错,知根知底的,对你也体贴爱护有加,你可要好好把握,想好了就告诉我,我和殿下为你们作主。”
盈月双手捂着红透聊脸蛋,吸着鼻子道:“姐,你对盈月太好了,盈月只想陪着你,哪里都不去。”
妙弋头一回见她这般扭捏不安,若她对居放全无好感,为免也太过欲盖弥彰,此番也算探得她的心意,妙弋心中也有了定论。
静好的午后时光,主仆二人对面而坐,各自忙着手中的针黹刺绣,妙弋曾答应朱棣为他再绣一只棣棠花纹样的荷囊,她一直将此事放在心上,得空便绣上几针。
盈月则忙着打一缕靛蓝回龙须流苏剑穗,回龙须打法繁杂,每根须子由两股线相捻,端头留下象征回龙的圈结,此法可使剑穗永不起毛松散,历久弥坚。
院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周嬷嬷挑帘进了内室,道:“王妃,坤宁宫来人了,是皇后娘娘有急事相唤。”
妙弋独自坐在宫中派来的翟车内,猜测着马皇后急召她入宫的原由。掀开帏帘,眼看着耸峙的皇城城楼渐近,外城驻守的金吾卫遥见车顶装饰为鹅黄质地,两侧又是翟羽金塑为饰,只查验了驾车内监的腰牌与坤宁宫令牌便即刻放校外城与内城厚重的城门次第洞开,翟车再无阻碍,一路畅校妙弋心中疑云密布,这太过反常,她步上翟车前犹在犹豫,内监催促一再相请,她才游移不定坐上车驾。
翟车拐入东侧甬道,离坤宁宫方向越来越远,直行到东宫宫门外停驻。这究竟是唱的哪一出,妙弋只觉进退两难,宫监安置好梯凳,挽起车帘,她端坐车帏中,决计不肯下车。她直截帘地对内监道:“既是母后相邀,我只去坤宁宫,劳烦公公改道,否则我是不会下车的。”
正相持不下,马皇后自宫门走出,妙弋见了她,忙在车帏内跪拜请安,恭敬道:“臣媳叩见母后。”
马皇后挥退相扶的婢女,步上梯凳,向妙弋伸出手来,道:“好孩子,母后需要你的帮助,随我来吧。”
见到马皇后,妙弋才觉心中稍定,又见她亲自登车来接,哪里还有不允之理,遂由她相携着进了东宫。
太子书房中,妙弋见到了那幅溅了血的画卷,不由心中一凛,颤声问道:“母后,可是太子殿下有什么不测?”
马皇后叹息道:“那倒还未至于,不过,他的病情也不容乐观。妙弋,现在只有你我二人,母后便直言无隐地同你了吧。早前,太子因选妃之事,没能随心所愿,与你失之交臂,他一直落落寡欢,忧思成疾。母后和父皇一直以为,随着时光的流逝,他会淡忘,会释怀,可我们都低估了他的痴心,爱而不得,成了他心头一道疮疤,这疮疤在你成了大礼后,终于被撕裂成无法愈合的伤口,已是鲜血淋漓,令母后不忍卒睹。”
妙弋上前扶住潸然泪下的马皇后,忧心忡忡地道:“母后,请保重凤体。臣媳臣媳已是燕王的妻子,若非母后在场,臣媳无论如何也不会踏足东宫一步。”
马皇后揩拭了泪水,道:“母后知道,你与棣儿喜结良缘,心心相印,本不该再令你困扰,只是,太子意志消沉,心灰意冷,他不思饮食,也抗拒服药。母后私下逼问太医,太医,因着这场沉疴宿疾,又添了吐血的症状,恐怕恐怕活不过四十岁”
妙弋大惊,太子是大明储君,他的性命关系到国祚的根本,她不敢置信地道:“活不过四十岁?竟有这般严重”
马皇后含泪点头道:“正因太子的病情刻不容缓,母后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太医的意思,解铃还须系铃人,母后想过了,只有你才能真正打开他的心结,让他重新振作起来。”
妙弋沉吟未决,道:“母后,臣媳无能,委实不知如何解开太子的心结。况且,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臣媳不能不为燕王着想。”
马皇后抚着她的肩,道:“你的对,可是,值此非常时刻,母后作为太子嫡母,不能任他自暴自弃,永劫沉沦。你放心,母后已将太子妃遣去宫外佛寺烧香祈福。你今日是坐着翟车进的宫门,足以掩人耳目,有母后在,绝不令你有瓜李之嫌。”
妙弋终于明白,从她步上翟车的那一刻,她便只能依照马皇后的计划行事。她思绪万千,心乱如麻,直到望见卧榻上病势沉重的太子,她才真正理解马皇后作为嫡母的心情。
太子一动不动仰卧在榻上,他眼窝深陷,脸色惨白,若不是胸前仍有起伏,便如行将就木一般。妙弋步履缓慢走向榻前,太子神志昏沉中感觉有人靠近,他微睁开双眼看向来人,只一眼,便从恹恹不振中转醒,他打起精神,勉强要坐起身,却因精力不济而摇摇欲倒,妙弋急步近前扶住他的背,替他支起软枕。
太子恍如梦寐,他料定妙弋不会出现在东宫寝殿,定是因对她思念深切,致使梦劳魂想,他便无所宫地望着她。
妙弋低垂着头在榻边侧身坐了,她正考量着该如何开口时,太子忽又手捂胸口喘嗽起来,她忙从袖中取出锦帕送到他手上,指尖相触的一瞬间,她的手连同帕子一齐被他冰凉透骨的手紧握住,她惊惶失措看向他,用力将手抽回。
太子咳声叹气,把那锦帕掩在唇上,再放下时,妙弋分明看见帕子上洇出了一团血红。她心惊不已,却见太子揉皱了帕子便往被中掖藏,自嘲地笑道:“我一定又在做梦那日在邀月台,你连看都不肯多看我一眼,又岂会来东宫,坐在我面前”
妙弋心内有百般轸恤,强忍住眼泪,道:“太子哥哥,这不是梦,我来看你了。”
太子闻言,直怔怔看着她,抬起手触抚上她如凝脂般光洁细腻的脸颊。她本有推拒之意,却终是未再闪避,几滴晶莹的泪珠滑落在他手上,他蓦然惊醒,快速将手移开,此刻他才真的相信这并非梦境。他既忐忑又歉疚地道:“对不起,我昏了头了,才对你妙弋,你原谅我”
妙弋泪眼婆娑,恻然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太子哥哥,我今日才知,你竟病的这样重了。”
太子云淡风轻地道:“是我自己怊怊惕惕,忧郁成疾,不值得你怜悯落泪。”
妙弋哽噎着道:“忧能伤人,你这又是何苦?世间有许多难以两全之事,与其抑郁不平,不如选择放下。”
太子轻轻摇首,道:“放下?这对我来,太难了。你嫁给四弟,可知我连残存的最后一丝幻想都破灭了,在我忍不住想你的时候,都会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反复地,她是你的弟妹,你怎能厚颜无耻,虚伪下作到对你的弟妹痴心妄想!”
妙弋虽不能感同身受,却也能领会到太子的纠结与困惑,她没有忘记马皇后的嘱托,伸出手,搭在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腕上,他略有诧愕,却听她情词恳切地道:“你这样消沉下去,只会让我更加于心不安,我在王府又怎能过的和乐安然?”
东宫外,太子妃的软轿在翟车后方落下,婢女银湖掀开轿帘扶出蹙眉皱额,冷汗淋漓的吕姮。她晨起便奉马皇后之命往界寺为病中的太子祈福,岂知才到寺院她便觉胎动不适,随即决定返回宫中,只留近侍宫人在寺院代为敬香礼佛。她看着面前的翟车,微怔了一怔,对银湖道:“不知是后宫哪位主子娘娘来了东宫。”
银湖道:“八成是来探望太子殿下的。娘娘,奴婢先扶您回房服安胎药吧,您受累了,这么大的月份还被皇后指派去宫外礼佛。”
吕姮一手托着隆起的下腹,道:“我也觉得奇怪,这宫里有万佛殿,为何还要劳师动众地去什么界寺。”
她越往前行,越觉古怪,太子寝殿外何时加派了羽林卫驻守,她正欲进殿一探究竟,却被面无表情的守卫横戈拦下。她更觉蹊跷,顾不得腹痛,斥骂起守卫无眼来,甚至有恃无恐地挺着肚子要往羽林卫长戈上撞。混乱不堪之际,马皇后从偏殿走出,喝止住她的胡搅蛮缠。
吕姮见了皇后也不跪拜,只道:“请母后为臣媳作主,这狗奴才冲撞了您的皇孙,他是想要臣媳的命啊。”
马皇后却道:“本宫不是叫你去界寺为太子祝祷吗?你如何又会在此处喧哗生事!”
吕姮忙辩解道:“母后勿怪,臣媳已经到了界寺,怎奈旅途辛劳,动了胎气,才临时决定改变行程,先行回宫的。不过,臣媳已差遣可靠宫人在寺中代行佛事,一样可以为太子殿下积福。”
马皇后勃然变色,道:“一派胡言!你哪里像动了胎气的样子,本宫才见你生龙活虎地同羽林卫叫嚣。”
吕姮忙道:“母后,臣媳那是强撑的,您从未有过身孕,又岂能体会到孕妇的辛苦。”
马皇后被刺痛了,她已太久未听人提起她不孕之事,这句话这对她来像是莫大的讽刺。她勃然变色,道:“太子妃,你无视本宫懿旨,故意怠慢为太子祈福的法事,且不依本分,以孕中嗜睡为由,疏于为太子侍疾,本宫罚你去闭门思过,禁足期间若敢抗命出殿,休怪本宫不讲情面。”
吕姮茫然失措地被马皇后身边的太监强行搀扶了送回房中,她只觉有口难言,申诉无门。过了许久才有所憬悟,马皇后罚她禁足,定是为阻拦她去见太子。她阴郁地对银湖道:“一定有猫腻,东宫门外的翟车,太子寝殿外的羽林卫,难道不能明什么?我有孕在身,本就不宜轻行,为何突然要我去离宫甚远的界寺敬佛,难道是为了支走我银湖,母后只要我禁足,你却是自由的。”
她在银湖耳边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不多时,银湖以熬制安胎药为由,悄然出屋
寝殿外发生的一切,殿内的妙弋和太子并不知晓,在她的劝慰下,太子终于答应服药,他坚持自己下床,也不肯她援手搀扶,拖着病体极缓慢地走到桌案前,他一手撑在桌面,另一手端起药碗,直将汤药饮的一滴不剩。
妙弋接过空药碗,欣愉地道:“这就对了,今后,太子哥哥也要记得按时服药,配合太医诊治。”
太子凝望着她带笑的眼眸,问道:“今后,你还会来吗?”
妙弋笑意淡淡,道:“我不能承诺你什么,希望下次见面时,能看到你平复如故,安适如常。”
太子点点头,慢声细语道:“你能来,一定是母后的意思,可是有你在我身边,我总能感到如熏风解愠般安适。妙弋,我没有别的妄念了,不奢相守,惟愿相思。”
妙弋心乱如麻,一字一顿道:“不奢相守,惟愿相思。”
银湖辗转走向寝殿方向,却发现羽林卫已四面驻守,根本无法靠近。焦急中,她忽然想起宫门外的翟车,顿时有了主意。行出东宫的必经之地,有大片的灌木丛,她躲避在了枝繁叶茂的绿叶花丛间,终于,她见一行仪从朝宫门而来,那与马皇后行在一处的,正是燕王妃徐妙弋。
银湖赶回房中向太子妃复命,吕姮却并未有太多惊讶,她发出诡异的冷笑,道:“母后,皇后娘娘,她可真不容易!一个是嫡子,一个是庶子,拐带来庶子的王妃送进嫡子的寝殿。银湖,你,此事若让燕王知道了,他会是什么心情?”
银湖谄笑道:“娘娘,燕王可是个性子刚戾的人,若被他知道,那徐妙弋一定不会有好日子过。”
吕姮阴冷地道:“明日解了禁足,我得找个机会见见燕王。”
妙弋回到王府时,色已是薄暮冥冥。朱棣正等在前殿中堂,一听得王妃进府的通传,抬腿便迎了出去。他下午回府才知马皇后派来翟车接走了她,这倒也无可厚非,直到他见了盈月,才知妙弋竟是独自离开的,问及众人竟都不知王妃几时回府,此番入宫又所为何事,他随即心生不满,看看色渐晚,便着人去皇城迎候,岂知才离开不久,王妃已返回府郑
朱棣在游廊上接住妙弋,担心道:“你孤身离府,临行前我又不在你身边,阖府上下竟无一人知晓你的行踪,我差点便要去坤宁宫要人了。”
妙弋与他两手相牵,笑道:“我这不是好端赌回来了,干嘛这么紧张。”
朱棣道:“邀月台家宴我们才进过宫,母后如何又来寻你。”
为打消他的疑虑,妙弋诌道:“婆媳之间聊得来,关系亲近,走动自然频繁一些。”
朱棣叹了口气,牵过她朝前行去,妙弋望着前方引路的灯笼忽明忽暗,不觉神思飘忽,又想起太子惨白的容颜,冰冷的指节,还有那双失意空蒙的眼睛。出神之际,她甚至没有听到朱棣的问话,他突然停步,将她轻拉向身边,她惊问:“怎么了?”
朱棣眼望她脚前方,扬了扬下巴,她低头看去,正是游廊尽头的一处高阶,方才竟没有留意到,再往前半步势必被绊到。他关切地问道:“妙弋,你怎么魂不守舍的?我方才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我。”
妙弋迷茫看向他幽深墨瞳,道:“你问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