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感慨万端,回身揽过她,她张开怀抱将他拥环胸前,息息相通的安抚与慰藉令他顿觉安心定志。
妙弋轻柔道:“摄山发生的事,我也听了一些,这其中有太多疑点,我想替四郎走一趟摄山,助你尽快脱困。”
朱棣阖着眼,享受着这片时的温情时光,慵倦地开口回绝道:“不,我怎能让你涉危履险,不要去,不要管。父皇没有理由关押我太久,我很快会离开这儿,回府与你团聚。”
她忧心忡忡地将脸颊贴在他额上,低首时恰见他佩在腰间的荷囊和调兵虎符
行出大宗正院时,她手中便多了那枚虎符,方才趁朱棣不备,将它顺手牵羊来的,摄山,她已决定为他闯上一闯。
回到王府,她换下红妆,摇身一变又成徐弋。因不知居放的下落,摄山一案的许多内情她便只能在幕府中深入细致地了解,幕僚们七嘴八舌,各抒己见,大多无的放矢,令她思绪混乱,困扰不堪。她甚至怀疑,在燕王前往摄山之前,已有人泄露了官府即将督查矿藏的消息,从而导致矿主有所准备,甚至不惜以火药炸塌矿洞。可究竟是谁做下泄密之事,是某一位王府扈从或僚属,还是马世永本人?
每个人都逃不脱嫌疑,每个人又都可能是无辜的,她不愿将时间浪费在无休止的怀疑与猜测上,就在她拿过鬼皮面具准备出发时,居放与通肩披着茶褐色袈裟的道衍和尚一同走入幕府。
妙弋早知燕王向来敬重这道衍师父,便也以礼相待,朝他合掌作礼,道:“殿下正巧不在府中,大师请入禅房安歇,我自安排仆从款待。”又问居放道:“你去了何处?我正有要事同你商议。”
道衍直言不讳道:“贫僧不是来寻殿下,而是专程来襄助王妃的。王妃心中有困惑,贫僧可以扫清一切疑团,令真相大白于下。”
妙弋暗暗惊讶,道衍竟能猜到她所思所想。
居放也道:“王妃,殿下去往大宗正院之前,曾交代过属下到界寺请道衍师父出山,摄山的事已经有眉目了。”
妙弋遂将道衍请入密室,一番面授机宜后,她顿觉豁然开朗。
她召来燕王心腹暗卫,交代道:“马世永去摄山的前一日,才在陛下那儿接到任命,你们务必查清他接手协理摄山一案后,曾与何人照面,又与谁相处过,一旦查明速来向我汇报。”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妙弋马不停蹄地抵达摄山救援现场,他以燕王僚属的身份见了驻军总兵,总兵看着她手中的虎符,疑惑不解道:“徐大人命我等发兵去后山?你就这么肯定这山后有密道?”
妙弋笃定一笑,道:“千真万确,有人向我进献了摄山矿洞和密道的地图。”
总兵不敢怠慢,分出兵力随妙弋挺进后山。一番觅迹寻踪,探幽索隐,很快便查寻到了蛛丝马迹。那矿主葛三为逃避官家时不时的临检,曾打通一座山头,在后山秘密修建了一处隐蔽点,可容纳百十人,存有可供应这百十号人食用十日的口粮。屯集未发出的银矿矿石被矿夫们掩藏在这处据点内,从山洞暗门逃生的葛三怕有人走漏风声,命他手下的打手们严密看管起这些矿夫,只等矿场的官军一撤走,他便神鬼不觉地继续他的勾当。
只是这一次令他始料不及的是,官军们并没有按他预期的时日很快地撤离,反而从山下又开来了许多官兵,皆在全力挖掘救援,似乎掩埋在那崩塌废墟中的,有极要紧的人物。他心里直打鼓,又逢他的亲信心虚地朝他问道:“再躲下去,怕是会东窗事发,尊主到今日都不曾有口信传来,该不是把咱们当作弃子了吧?”
葛三虽无甚底气,却知稳定人心的重要,断喝道:“胡,以咱们尊主在朝廷的实力,定会将这场风波化解于无形的。”
就在葛三自欺欺蓉完这番话后,隐蔽点外突然传来短兵相接的械斗声,他情知不妙,朝外略一探看,便要往他处转移,不料居放的速度更快,转眼间已挡住他的去路。他慌忙应战,却绝非居放对手,不出几个回合,他肥硕的身躯便被击倒在地,抱着头告饶起来。
打手们见自己的老板都已缴械投降,哪里还有斗志,纷纷束手就擒。军士们一刻不曾停歇,很快搜寻到掩藏在山洞中的大量屯银。
总兵见渔利颇丰,欢欣鼓舞地要去呈报朝廷邀功,妙弋却道:“总兵大人,还有更大的鱼尚未入网,切莫心急。”
总兵对燕王手下的这位僚属早已深信不疑,他道:“徐大人若有驱驰尽管吩咐。”
妙弋道:“总兵大人手下可有典狱司的人?劳烦大人对那矿主施加些许压力,审问出提炼白银和加工制作银器的窝点,咱们才好将他一网打尽。”
总兵一拍脑门,茅塞顿开地大笑道:“若非徐大人提点,险些放走大鱼,大人放心,包在在下身上。”
妙弋手握兵符,坐镇指挥,各方陆续传来佳讯。
被派去马府的暗卫赶至摄山,带来了马世永离京前夜曾与晋王纵酒放诞的消息,妙弋胸有定见,对暗卫道:“做的好,晋王这两日必有动作,你回去传我指令,暗中搜集晋王与摄山往来的证据。”
暗卫领命离去不久,山前开掘塌方也有了新进展,再次被打通的山洞中已发现首批进洞者的遗体,却暂时未见马世永尸身,妙弋催促加紧审讯葛三。她判断马世永即便不被炸药伤及,不被落石土方填埋,在断水断粮的情况下也活不过三日。她必须在寻到马世永尸身前查访到采集银矿的去向,提炼加工白银的老巢,如此才能将功换取燕王尽快获释。
总兵没有令她失望,她很快拿到了葛三画押的供状。因摄山驻军无法入城,妙弋不得已动用府兵,不久,应城内最大的银楼被强行查封。
没有人注意到,银楼对面茶肆中,晋王咬牙切齿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他对身后的武官道:“带上杀手速去摄山,燕王已被拘禁在大宗正院,他留在摄山的部属,皆可杀!还有葛三,听他已经出卖了本王,招供了,不必让他活在世上。”
危险一步步逼近尚在摄山的妙弋……
当马世永的尸身被抬出山洞之时,他的遗孀玉琢堵在洞口哭抢地,痛不欲生。紧接着,玉琢一品诰命的诰封圣旨随即被送抵摄山。
妙弋遥看着玉琢跪地接旨,而后护送马世永的棺木黯然离去。她思虑良久,若果真是晋王为阻止搜查才安排下以炸药破坏山洞,那么马世永的死便是晋王一手造成,马皇后若知道是她的嫡子害死了侄子,怕是更为伤心难过。
暗卫陆续传回消息,那银楼果真隶属晋王名下,他也曾为勘察矿脉数次亲至摄山,又有确凿的证据显示,葛三早年曾是晋王府签下卖身死契的奴仆,且深得主子信赖。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晋王,他以亲王特权侵占银矿已是不争的事实。妙弋挑灯写下参劾的奏表,打算一亮就回城。营帐外突然传来一声闷哼,似是有人被击晕时所发出的声响,她立刻警惕地吹灭蜡烛,闪身躲入一面屏风后。
两个蒙面的人影摸黑进入帐内,借着从外透进的光亮,慢慢靠近屏风,突然之间,屏风后闪出一张狰狞可怖的鬼面,两个蒙面人下意识地退后一步,屏风顷刻倒向二人,戴着鬼面的妙弋趁机夺路奔出帐外。岂知外面竟还埋伏着数名刺客,见帐中冲出一人,刺客们一哄而至,剿杀而来。
晋王派来的皆是武艺超群的高手,此番得了死命令,定要那掌控调兵虎符的燕王僚属死命。妙弋拔剑反击,躲避开数次致命偷袭,却因众寡悬绝,渐觉力不能支,她闪过利器的劈刺,肩背上却挨了几记拳脚的连环重创。在她倒地的一瞬,眼看刺客的乱刀要从她身后劈下,危急关头,数枚联发的流星镖飞落,射中挥刀的刺客。中镖的刺客霎时退而防御,居放与一班锦衣卫及时杀到,解救下她。
她取下鬼皮面具,靠在拴马桩上,半起不得身,待居放和锦衣卫们将蒙面刺客尽数制服杀败,被钳制的两个活口见脱身无望,咬碎了含在舌下的剧毒药丸,顷刻间毒发身亡。
妙弋并未有过多的震惊,她猜测到,能训练出武功造诣这般高强的武士成为死士为其卖命的人,不是侵吞摄山银矿嫌疑最大的晋王,还能有谁。居放来不及将佩剑归鞘,疾奔到妙弋身旁,单膝跪地急问道:“属下来迟,王妃伤势如何?”
妙弋按揉着肩上的伤处,道:“我还好,锦衣卫什么时候到的?”
居放道:“刚到,属下方才去迎候指挥使谭大人,才令这帮胆大妄为的刺客钻了空子靠近了王妃的营帐,是属下疏忽大意,险些令王妃遭遇毒手,属下虽死难辞咎责。”
妙弋摇着头道:“无需自责,你回援的很是时候。”
她一手扶着拴马桩站起身,锦衣卫指挥使谭赫也正走过来,与她拱揖见礼,道:“燕王妃果然巾帼英豪,谭某佩服。”
妙弋还礼道:“谭大人来此,必是受了陛下的差遣。”
谭赫道:“不错,陛下命我等保护王妃,护送您安全入宫。”
看来朱元璋一直在关注着摄山银矿的事,连她自作主张代替朱棣进山查案都了如指掌,竟还料得她有被人暗害的可能,及时派遣锦衣卫相救,果不简单。她稍作整理,便同谭赫一行连夜往皇城赶去。
晨光熹微之时,妙弋入宫见到了正与马皇后一同用早膳的朱元璋,她向帝后请过安,立在一旁,犹豫着该如何在母后面前道明原委,又不至令她太过悲伤。
朱元璋看了看她一身男子装束,摇头一笑道:“你呀,肯为了棣儿抛头露面,父皇也不忍责备于你。听闻你已将此案查的水落石出,与父皇和母后听听。”
马皇后早已放下碗筷,她迫切想要知道那间接害死她侄儿的人究竟是谁。妙弋决意用最委婉的方式秉明真相,她将参劾奏疏拢紧在袖内,道:“回禀父皇母后,臣媳已查明屯银藏匿之所,又顺藤摸瓜查封了提炼加工矿银的据点,销赃的银楼,共查没脏银约六万余两。”
朱元璋沉默了一刻,道:“六万余两,将近去年全国白银总收入量的三分之一了。”
妙弋翼翼心地道:“臣媳怀疑,仅仅是怀疑幕后的操纵者,是晋王。臣媳觉得死者为大,不敢有丝毫隐瞒,马世永马大让陛下诏命后,独独与晋王连明彻夜聚谈饮酒,似在那时走漏了风声,又兼那矿主心狠手毒,做下杀人灭口的罪孽,臣媳和燕王深感遗憾,痛心之至。”
朱元璋看看马皇后的表情,亦喟叹道:“人死不能复生,朕会令他身后得享哀荣,福荫子孙。”接着又变了语气,硬声道:“晋王,朕早觉得他张狂妄行,利欲熏心,竟犯下这等不可饶恕之罪,当真利令智昏,朕必得重罚他。”
马皇后扶着额头,虽未言声,内心却正经历着激烈的挣扎。朱元璋重重地叹着气,将手中玉箸往桌案上一拍,道:“朕要拟旨,褫夺晋王封号,罚没他所有私产,还要将他关押大宗正院,没有朕的许可,永生永世不得放出。”完,再侧目看向马皇后,见她并无太大的反应,又改口道:“不成,应该将他贬为庶民,发配流徙到离京最远的荒僻之地,以儆效尤。皇后,朕给晋王的责罚是否还是太轻了?”
马皇后痛定思痛道:“陛下,世永并非棡儿蓄意谋害致死,他二人关系向来亲厚,此次事件当属意外,陛下切莫因一时动怒冤枉了棡儿。”
朱元璋点头附和道:“皇后言之有理,朕会敦促大宗正院严加审理,不使任何人含冤受屈。”
马皇后朝妙弋伸出手,示意她走近,握起她的手道:“棣儿被关了这么些日子,叫你难心了。母后知道,定是世永贪功冒进,不幸遭遇了险情,与棣儿无关。”又转首对朱元璋道:“陛下,妙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令此案真相大白,为棣儿洗清冤屈,着实不易,是不是该放棣儿回府了?”
朱元璋道:“皇后所言极是。徐丫头,你去趟大宗正院,传朕口谕,燕王无罪开释。”
妙弋庄敬地谢过帝后,蹲身在马皇后膝前,回握着她的手,安慰道:“请母后节哀,臣媳去到事发地,询问过仵作,马大人去世时,并未遭受过创巨痛深的折磨。”
马皇后喃喃道:“这么,世永没受什么大罪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妙弋离开皇城,来不及易装,直奔大宗正院而去。再见朱棣时,她歉然一笑,将虎符交回他手中,看着他吃惊的神情,她没有太多言语,只道:“四郎,我来接你回家。”
马车并未驰往燕王府,半道上,朱棣临时起意,改道幽篁山庄。路途中,他从妙弋口中得知了案情进展状况,她没忘记道衍在关键时刻的作用,如实道:“多亏道衍师父指点迷津,才令我此番摄山之行事半功倍。”
朱棣拥她靠在自己胸前,道:“我发现不见了虎符,便猜到是你做的,摄山好比龙潭虎穴,凶险万分,晋王的人就没为难过你?”
她轻轻摇了摇头,绝口未提历经的艰辛及遇刺之事,只道:“居放和护卫们都在,后来,连锦衣卫都来了,还有比摄山更安全的地方么。”
幽篁山庄对妙弋来并不陌生,彼时在明月楼误中合欢散,朱棣曾将她带至寒潭消解。如今二人已成婚配,再来此间便如旧地重游,鸳梦重温。
竹里馆内,建有一处可泳可浴的汤泉池,引流而入的然温泉从三尊雕铸雄伟的石龙龙口中涓涓流泻而下。妙弋浸泡在白玉方池内,连日来的疲心竭虑,鞍马劳倦因此时悠闲惬意的休沐得以舒缓。漂近手边的浮桌上,置着酒壶,酒盅,她随手擎过白玉酒盅,饮下活血化瘀的药酒。肩背上留下的外伤已是瘀青一片,她特意嘱咐婢女送来这些药酒,有助调理内息,消除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