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姮并未否认妹妹的话,她冷冷一笑,道:“死过一次的人,很难再去寻死觅活,你还是想想你往后的路吧。”
吕嫣如鲠在喉般难受,她从有记忆起,便活在长姐的阴影下,吕姮从未改变对她颐指气使的态度,自打被选为太子妃后,更是不可一世,冷漠苛刻。她实在体会不到半分亲姐妹间的真挚情谊。如今姐姐非但不帮她,反叫她放弃燕王,她怎肯妥协?舍弃所爱之人,便如要她性命,可在吕姮眼中,她的命或许如草芥般卑贱吧,她在心中冷笑不已……
梅太医一身布衣,肩上挎着包袱等在周王府外,周王远远看见他,从高头大马上翻身下来,把缰绳往随从手里一放,朝他疾走去。梅太医正要下拜,被周王双手扶住,道:“梅太医不必拘礼,您这是要出远门?”
梅太医道:“殿下,老夫已从太医院卸任,告老还乡了,临行前特来与殿下道别。”
周王吃惊道:“怎会如此突然?您升任院判不久,论医术医德又在太医院中数一数二,没有理由卸任啊。”
梅太医干笑两声,道:“是老夫厌倦了,自请辞官归里。”他看了看周王身后的扈从,又道:“殿下,可否借一步话?”
周王将梅太医请至府中禁室,听他道明原委,尽述疑惑。他长久地沉默着,梅斐的一颦一笑在他心中从未被抹去,如今竟得知她的死因存疑,他拍着胸脯道:“我不会让她白死,太子妃既然敢做下这等伤害理之事,就别怪我追查到底。”
梅太医见了周王的态度,甚是欣慰,道:“这些话,老夫不能同太子讲,却可以向殿下倾吐,斐儿若泉下有知,定不悔结识殿下这般古道热肠,两肋插刀的知己。只是,殿下切不可操之过急,太子妃的势力不容觑,何况才添了皇孙,深得陛下和皇后欢心,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周王的眼神逐渐变得冰冷,梅斐之于他,可谓意义深重,他堆积满室的医典,药典便已明一牵他爱梅斐所爱,研学她曾痴迷的医术,亦沉醉其中,已是对她最好的纪念,最深的怀想。
金吾卫交班的公房中,汤骋与一班弟兄正忙着上交兵械,腰牌,换下公服。众人商量着散值后该去何处消遣,一卫尉凑近汤骋,饶有兴趣地打听道:“汤兄,你巧不巧,方才我们好几个弟兄在内城城门附近瞧见你同燕王妃话,汤兄不但有太子殿下照拂,还有燕王府的门路,当真是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兄弟今后还要仰仗汤兄多多关照。”
这卫尉本就是给大伙听的,声调自是不低,众人闻见后,也都起哄道:“是啊,汤兄有贵人相助,将来定会仕途通达,苟富贵勿相忘啊!”
汤骋听着恭维话,十分受用,打着哈哈道:“哪里,哪里。今儿晚上醉仙楼,我请大家伙儿喝酒,散值后无事的都去啊。”
秦淮河上桨声灯影,醉仙楼里陶然而醉。
汤骋一行七八人勾肩搭背被二引着上了楼上雅间,他盯着戏台上弹弦唱曲儿的歌女,对二道:“待会儿把她叫进来专给大爷们弹唱,以助酒兴。”
与这雅间一道屏风相隔的另一间屋子显得冷清许多,居放独自一人坐在酒桌前已自斟自饮多时,他一只手里还握着盈月送他的剑穗。
隔壁推杯换盏,划拳行令的动静越来越大,居放皱起眉头,饮尽最后一杯酒,收起剑穗,便要起身离开。忽听屏风那边一男子道:“我有个堂妹,年方二八,生的是花容月貌,亭亭玉立。听闻汤兄弟还未娶妻,我与你做个媒拉夏月老,怎么样?”
只听另一个略带几分醉意的声音涎笑着道:“兄弟我多谢老哥的美意,我虽未娶妻,却已有了相好的姑娘,她日日盼着我去燕王府提亲呢。”
居放正行到门口,听那边提到燕王府,便止住脚步,侧耳倾听起来。
众人鼓噪道:“快跟兄弟们,是燕王府里哪个姑娘?”
那人卖着关子道:“这个嘛,容我暂且保密,只能透露给诸位的是,那姑娘是燕王妃身边的人。”
又有人问:“可是今日随在燕王妃身后的那个姑娘?”
居放走向屏风,从缝隙中看过去,隔壁雅间的一切尽现眼前。
汤骋神秘地笑了一笑,并未正面回答,众人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似乎都已默认。
他举着酒杯,眼里闪过贪婪的神色,不知是喝多了信口开河,还是故意在人前卖弄,他轻笑着道:“诸位有所不知,咱们当朝太子与燕王妃实则关系匪浅,我敢保证,将来太子即位,因着燕王妃的关系,燕王必会成为诸王中最得毗倚的亲王。”
众人腆着脸七嘴八舌地探问道:“哦?太子和燕王妃之间有故事?”
汤骋呵呵一笑,故意压低声音道:“千真万确,连太子妃都心知肚明,有一回东宫要废妃,便是因太子妃开罪了燕王妃……”
正到兴头上,忍无可忍的居放踏翻屏风,横眉冷目出现在众人眼前。这班金吾卫呆愣愣看着眼前盛怒的汉子和那扇轰然倒塌的屏风,还未及反应,只听居放怒声道:“何人在此悖言乱辞?胆敢污蔑燕王和王妃,我看你是活腻了吧!”
金吾卫们仗着是子近卫,平日里对外都是妄自尊大的脾性,他们可以吆五喝六,却不能容忍被他人强硬地呼喝。
汤骋不知对方来路,又见他孤身一人,没有帮手,便率先拍案而起,却因酒后醉意正浓,趔趄着差点没站稳。身后的卫尉连忙扶住他,他摇摇晃晃地拿手指着居放,叫骂道:“你是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敢在本大爷面前叫嚣,兄弟们,给我教训教训这子!”
金吾卫们霎时间如饿虎扑食般抢上前擒拿居放,他抬腿勾起一只椅墩踢向来人脚前,自己却不慌不忙闪在一边。这帮人本就醉意朦胧,行动起来已不协调,前面的人一被绊倒,后来的便如叠罗汉一样纷纷乒,居放冷笑着几步跃到汤骋身前。
汤骋仓皇出招应对,接连挨了几记重拳,面门上也挂了彩。十几个回合后,居放截住他的拳,施力一扭,他便惨叫一声低下身去,居放越前一步掐住他的咽喉,将他推靠至墙壁逼停,他腰间露出牙雕腰牌的一角,十分醒目。居放趁机拿过那腰牌,举在眼前念道:“金吾卫汤骋。”
叠罗汉的那几人刚回身站稳脚跟,见居放正扼住汤骋的死穴,想要上前帮忙,又怕激怒他出手,令汤骋遭遇不测,便都犹豫着止步不前。
居放轻蔑地道:“你们金吾卫私底下都是这么目无法度,造谣生事的吗?太子很快便会知道是你们几个恣意散布虚假谣言,你们等着被革职拿办吧!”
众人被他的话惊出一背冷汗,开始猜测起他的身份来历,汤骋艰难地发声道:“敢问壮士高姓大名,官居何位?貌似同为皇家办事,我想咱们定是误会了。”
居放冷然道:“误会?你既然知道你是为皇家办事,吃着皇粮,拿着官家俸禄,却聚众污蔑诽谤皇亲,你的胆子不啊。”
汤骋只觉咽部被他钳制的紧,已喘不过起来,他语气渐软道:“不会了,壮士手下留情吧我等今次饮多了酒,系酒后妄言,以后再不敢无中生有,信口开河。”
居放道:“汤骋,记住你的话,再让我撞见你妄言妄语,不管你是酒后还是酒醒,我废了你的手,看你如何还能在金吾卫中立足!”
汤骋只觉喉头似松活了些,紧接着被一股强劲的内里推动,身不由己朝侧方歪斜,倒向他那班弟兄身前,众人瞬息间又被扑压倒地,唿叫不绝。待他们终于稳住阵脚时,醉仙楼上哪里还有居放的身影。
夜深人静,更漏沉沉。
居放回到宅舍家中,门前屋内张贴的大红喜字仍浸透着婚庆的气息,他进了内院,隐约可见夜色中辛夷正披着外衫站在廊檐下翘望着。看到他回来,她迎上前,道:“洗漱用的热水已备好,放在你房里了。你饿不饿?我去煮碗热汤面给你吃。”
居放没想到辛夷会等他至深夜,忙道:“谢谢,我不饿。其实,你不用等我,你忙了一日,也很累了。”
辛夷点点头,了声:“好”,又问道:“王府无事吧?你,喝过酒?”
居放道:“王府一切正常。我喝的不算多,酒气很大吗?”
着还抬起手臂闻了闻衣袖,正是他一抬臂的动作,辛夷眼尖地瞥见他手背骨节上的斑斑血迹,惊问道:“你受伤了?”
居放看看手背,不以为意地道:“没事儿,路上教训了几个混混,都是他们的血。”
辛夷这才安了心,与他客气地道了早些安寝后,便转身走进另一间卧房,闩门吹灯歇下。二人从成亲那日起,便依循约定分房而睡,只做名义上的夫妻。辛夷果真再没动过轻生的念头,而居放也终于可以向燕王交差。他与辛夷强强联合,又有山鸣谷应般的默契,堪为燕王幕府中最得倚重的僚侍,风头一时无两。
世间万事,有所得亦必有所失。不久后,居放偶然听有惹府向王妃求娶盈月,细打听后,才知求亲之人竟是金吾卫中一个叫汤骋的,他瞬间坐不住了。
趁着盈月出府采买的时机,他支开随行的丫鬟厮,故意与她在绸缎庄的铺面走了个头碰头,盈月才见他,随即偏过身,要绕道而行,他开口道:“我有要事相告,请你一定听我完。”
盈月朝左右看了看,与她同行的人此刻竟全不见了踪影,便猜到是他从中作梗,道:“什么要事,就在这儿吧。”
居放坚持道:“这儿人来人往,不方便话,庄后有个清净的所在,你随我来。”
盈月犹疑着,还是跟他来到屋后的篱笆墙边。二人相对而立,都有那么些不自然,居放看着她低垂着脸,整个人明显消瘦许多,他顿生怜惜,道:“你,近来可好?”
盈月对他的怨怼并没减少,平日在府中远远看见都会刻意回避,而他也再未主动同她过一句话,这次他似有预谋地将她堵在绸缎庄,还有要事相告,她正觉纳闷儿,却听他着些无关紧要的虚话套话,气更不打一出来,道:“我好与不好,与你无关,若无事,我先走了。”
她走便要走,居放忙道:“等等,那个金吾卫汤骋,他不是什么好人,我在醉仙楼亲耳听到他当众蜚语恶言毁谤王妃,其心可诛。我便当场教训了他一顿,谁知他竟厚颜无耻到胆敢来向王妃求娶你,你可得离他远一点。”
盈月见他越越激动,她原本对那金吾卫无意,可他似乎极为在意汤骋的求聘,更激起她的逆反,便道:“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不足为凭,我和王妃曾得过他援手,方从一场荼毒中被解救,他在我心目中是打抱不平,扶危济困的豪侠之士,不许你他坏话。”
居放不料她竟然对汤骋评价甚高,自己反倒成了妄口巴舌之人,急怒道:“你糊涂,我专程去查过他的底细,一个的守陵卫如何在短期内调任金吾卫,又被破格擢升为副统领,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投机者,救你和王妃,便是他善于钻营的表现。盈月,他是个人,你要相信我。”
不知怎的,她竟笑开了,可眼中却无半点悦色。她摇着头道:“居放,你要我信你?这话从你口中出,不觉得可笑吗。我就是因为太相信你,才会哑子漫尝黄柏味,自家有苦自家知。”她顿了顿,倔强又坚定地道:“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嫁给汤骋。”
此言一出,居放如火上浇油般急怒,他两手握住盈月肩头,愤然道:“不可以!旁人我不管,汤骋,绝对不校”
盈月怔住,她不明白,明明他先选择了无挂碍地放手离开,凭什么反过头又来插手她的婚事。而他越是反对,越是耿耿与怀,她却越发想要激起他的怒火,彷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感觉到他是在乎她,关心她的,从前一起经历的欢歌笑语并非假象。她用力推开他,执拗地道:“你管不着!”
居放被推的倒行两步,他满眼哀伤之色,道:“若只为了激我,你犯不着赔上自己一辈子,汤骋他配不上你。”
盈月再不回避他的目光,不无悲酸地道:“你到底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样子,只会令误会加深,然后你又会若无其事地离开,还不肯给我解释。”
居放无言以对,虽心痛不忍,却不能违背了对辛夷的诺言,把她悲惨的遭际透露给盈月。
不出她所料,居放又一次缄默,她失望已极,道:“巫山原属古追求,你若无心我便休。我们,别再单独见面了。”
她离开时,眼里含着泪光,走的极快,似乎不愿被居放看到她脆弱的一面,然而她也不曾看到,在她转身的瞬间,他眼中落下的泪。
万树江边杏,新开一夜风。满园深浅色,照在绿波郑
转眼,时已至春日,燕王就藩北平的日子将近,妙弋开始张罗着置备盈月的嫁妆,打算在离开京城前替她这位情逾骨肉的姐妹操办一场盛大的婚礼。
早在年前一个晴冷的午后,盈月红着眼跑到她面前,态度坚决地请求她答应汤骋求娶一事。她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会令她突然做下决定,可她始终没有探问出任何不妥,只好点头应允,亲手写下回帖,应承下汤骋所请。
送嫁那日,盈月在喜娘的协助下换上大红喜服,她望着铜镜中浓妆也遮盖不住的冷艳面孔,不见半分出嫁新娘的喜气。
妙弋掀帘而入,面带笑意打量着她,道:“让我好好看看,今日,我的盈月实在太美了。”
盈月转身便要下拜,被妙弋双手扶起,道:“免了这些虚礼,我送你出府。”
她牵了盈月的手,并肩走出房门,两饶步伐皆异常缓慢。
妙弋怎会察觉不到盈月的犹豫和纠结,她和汤骋原就没什么交集,又何来感情,她一直在等盈月改变主意,岂知到了送嫁的当口,新郎已恭候在府门外时,盈月依旧不言不语,似乎已铁了心,认定这场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