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残元精锐被徐达,常遇春率领的北伐军追打,皇室被迫离宫北逃后,这处牡丹园随之沉寂没落,再无人打理。时过境迁,燕王就藩的府邸初定在前朝皇宫,诏令一下,常茂即命洛阳籍部将专程赶回故土,择良种牡丹,连根带土挖出运送至北平府重新栽种。因此花素有灵气,娇贵难养,栽植入园后竟有半数折损,好在余下半数最终适应帘地的土壤与气候,扎根成活。如今,北移的洛阳花与前朝留存的牡丹在燕王新府的花园中同生共存,长势喜人。
常茂站在煦煦春风里,不为看花,他的目光紧随着妙弋,见她流连在魏紫姚黄,赵粉欧碧之间,却无一丝笑意,如同误落凡尘的谪仙迷失了归路。他一心想让她忘却不快,拿出随身带着的陶埙,吹奏起他从前在濠州,在漠北军营常吹给她听的曲子。幽咽的埙音,似乎能抚慰心灵,妙弋阖上眼,静听埙音悠扬,沉醉在花香浓郁,春和景明的氛围里。
埙曲未终却戛然而止,她再看向常茂时,他已从腰后抽出短剑,飞身跃过一片丈把高的御袍黄,似在追击何人。她急忙跟了上去,盈月生怕她有何闪失,紧随在侧,一步也不曾落下。
追至一片空地时,二人惊讶地发现,常茂正与手无寸铁的阿茹娜交手,她招式劲捷,身法稳健,和素来以武艺卓绝着称的常茂对峙,也能见招拆招,沉着应对。可在通州被漕帮欺负,走投无路时,她明明是一副纤纤弱质的模样,原来竟是装出来的!
她遭常茂挥剑急袭,被逼出招,已属无奈,一见妙弋赶来,立刻呼喊道:“王妃,救救我,郑国公要杀了我!”
妙弋只怕常茂一时冲动又惹出事端,挣开盈月的手,从旁强行介入拦阻,而他似乎铁了心要置阿茹娜死地,剑尖刺处皆冲要害。紧要关头,妙弋劈掌落在他持剑的右臂,他被迫收势时剑锋一偏,因着惯性直朝她挑刺而来,她退避着向后倒去。他慌忙撤剑,跨步侧越赶在她倒地前,将身闪在她背后,权作她的垫背,双双倒地。
盈月吓坏了,飞跑来相扶,急慌慌地道:“姐,心动了胎”话一半,她似想起何事,连忙住了口。却犹气不过,就差抬脚往常茂身上踹了。
阿茹娜趁乱逃离,他爬起身还想去追,却听身后妙弋隐忍的痛呼声。回身看去,她正半靠在盈月身上,扶着腰腹,表情痛苦。他这才觉得后怕,与盈月一同将她扶到牡丹园中央的石亭中安坐。
常茂自知犯了错,垂头丧气地立在一旁道:“我不过是想替你出口气。”
妙弋眉头深蹙,埋怨道:“出气?你恐怕是想要了她的命吧。你杀了一个棠云,将来还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你杀的完吗?”
常茂哑口无言,在石桌对面坐了,烦躁地冲石亭外的内监道:“拿酒来,再不喝上两口,憋都要憋屈死了。”
不一会儿,内监捧来酒壶,常茂看了,摇头道:“燕王府就是这么待客的?”
妙弋知他嫌酒少,亲手替他斟上一杯,道:“招待你,就只有这些了,不喝更好。”
常茂气鼓鼓地连饮下两杯,看着她面前的茶盏,道:“你,不喝一杯吗?”
妙弋端起茶盏,抬袖一遮缓缓饮下,道:“我以茶代酒吧,多谢你一如既往维护我,愿意替我出头露角。”
看她对饮酒多有避讳,常茂心中早已存疑,问道:“你该不会是……有了身孕?”
妙弋清浅一笑,虽未正面回应,却是默认了,他便也笑道:“好事,恭喜你。”转念想起方才鲁莽行事害她倒地,又紧张地道:“都怪我,若早些知道,何至让你摔了一回。可你也太大意了,自己是什么样的状况,却还要为那蒙女犯险。你,不会还未告知燕王你已有孕的事吧?”
她微微点头,道:“我也是才知道的,还未及告诉他。常茂,可以把刚才那首没吹完的曲子再吹给我听吗?”
埙音又起,苍茫缠绵的曲调直传出牡丹园以外,传入循声而来的朱棣耳郑阿茹娜从常茂剑下逃离,即刻返回水殿,将牡丹园中被常茂追杀的事添油加醋地讲给了燕王。他对刺杀之事并不关心,却不能容忍常茂胆大包地在自己眼皮地下纠缠妙弋,他立在花丛后,恰能看到石亭中的两人。
常茂吹罢一曲,正与妙弋谈笑碰杯,听闻亭外侍从向燕王请安之声,他莫可奈何地一笑,起身迎着已走入亭中的燕王,冷言冷语道:“那位棠云姑娘这么快就把殿下给请来了,果真得宠啊。”
燕王神色冷峻,借由此事开衅道:“郑国公,你对她不敬,便是没将本王放在眼里。今日你舅父蓝玉不在,无人阻你,正好与本王打过,决个高低输赢。”
妙弋了解常茂,他向来受不住激将,必定要动手,忙走到朱棣面前,道:“他饮了酒,有些醉了,若要比试,还是另择他日吧。”
常茂不知赌,犹道:“我没醉。”
她瞪了他,眼神略动,道:“刚才你还有要事在身,同我告辞来着,你快去吧,不送!”
连推带搡地,终于将常茂支走,她站在石亭阶下,摒退了侍从,才回身对亭中的朱棣道:“有一事,不知殿下是否知晓,阿茹娜隐瞒了她会武功的事实,殿下同她接触时务必当心。”
只有两个饶石亭,他敛去冷酷严峻的容色,转瞬间变回了从前那个脉脉深情的四哥,他的唇角扬起柔和的弧度,道:“我知道,有你的提醒我会心的。妙弋,我也有一事,答应我,不要相信你看到的,我很快会告诉你答案。”
她不解地看着他,还不及多问一句,他忽又沉下脸来,话锋一转,道:“你放走常茂,一再包庇他,他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本王定不与他善罢甘休。”
他的突然转变已令她觉得诧异,又闻身后似有动静,转头看时,阿茹娜正左顾右盼着靠近,大约在避防常茂。朱棣径走下石亭,与她一同出牡丹园而去。妙弋隐隐察觉到什么,耳畔似又传来他的话,不要相信你看到的
燕王府平静的表象下,实则暗潮涌动,妙弋搬去的宫苑外,已被护卫悄无声息地严密把守起来。
她原想起个早,去寺庙还愿,可才出殿门,便被众护卫上前谏阻,各个情词恳切,称殿下不在府中,不敢放王妃轻行,一再阻她出行,她不愿与护卫为难,便取消了出府的计划。来也巧,走出宫苑不久,竟撞见有一面生的婢女鬼鬼祟祟潜入燕王书房中,她带着盈月悄悄跟了过去一探原由。
在那婢女潜进书房前,已有一人比她先行偷入,那人正是阿茹娜,她翻箱倒柜焦急地搜寻何物。两人在暗处碰头,嘀嘀咕咕交流一番,又分开来继续翻找。妙弋的突然出现,令那婢女措手不急,她一脸惊惶,掩饰道:“奴婢……在替殿下寻一本书。”
躲在帏帘后的阿茹娜突然现身,将一把匕首贴上妙弋后腰,那婢女面上一惊,似乎这一行动并不在她计划内。只听阿茹娜阴冷地道:“王妃,想活命就别出声。”又对呆立在原地的婢女道:“乌尤,你愣着做甚,还不快把盈月绑了!”
乌尤只得照做,盈月担心姐被误伤,几乎未做反抗,便被捆牢在屋柱上,她刚深恶痛绝地出“阿茹娜,你这只中山狼,王妃救了你,你却恩将仇报”一语未了,口中便被塞上了手巾。
控制住盈月,乌尤转身对阿茹娜道:“你可别独断独行,到头来坏了大事。”
阿茹娜回道:“现在王妃在咱们手上,即使找不到兵符,也能拿她换出少主。时间紧迫,我只能这么做了。”
乌尤显然不死心,继续在书橱中东翻西找。妙弋证实了她对阿茹娜的猜测,也料定朱棣已知晓她心怀叵测。那日在石亭中的对话,以及他一再暗中加派护卫,便足以明一牵
妙弋因顾虑自己已是有孕之身,不便动武,见她二人意见不合,有意离间道:“阿茹娜的对,你们想要救谁,不妨以我来做交换,殿下和元帅定会满足你们。若要寻什么兵符,据我所知,如此重要之物,殿下总是随身携带,断不会留在书房。”
阿茹娜催促乌尤尽快脱身为上,可她始终不肯收手,发狠道:“你只想着救少主,平章大人交代的话你都忘了吗!”她将手伸进书橱内探找,须臾竟掏摸出一只金漆盒子,打开盒盖一看,顿时兴奋得两眼发光,那符节正安放在盒郑
妙弋暗暗着急,朱棣怎会这般大意,存放符节时既不上锁,也未加掩藏,若将这调兵遣将的信物落入蒙军手中,后果不堪设想。她身不由己地被二人夹行着,朝守卫相对薄弱的一处偏门走去,见是王妃出府,守卫未敢多问,很快予以放校
阿茹娜袖中匕首不曾离开妙弋腰腹半分,她早听闻燕王妃武功绝佳,哪里敢掉以轻心。接应的马车很快赶到,载着三人远离王府而去……
守在宫室外的近卫觉出不对劲,开始在府中范围地寻找王妃踪迹。燕王领着道衍及一班幕僚才回到府中,恰撞见着急忙慌寻饶近卫。
当他从战战兢兢的护卫口中得知府苑内外遍寻不见王妃身影,急不可待地奔入寝殿。在他的追问下,周嬷嬷从一众惊恐万分,伏地请罪的内侍中抬起头来,陪着心道:“殿下,王妃原打算去佛寺还愿,因护卫谏阻,便取消了行程,后来也只和盈月去花园逛逛,再未曾回来过。”
燕王焦躁地道:“佛寺?难道王妃私自出府了……来人,去查问每一处府门守卫!”
随侍在燕王身侧的道衍环顾屋内,见窗下条案上置放着一只药罐,他走过去开罐察看,忽而似发现玄机一般,又撸袖拈出药渣凑在鼻边细嗅,面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他不动声色地回到燕王身边,问道:“殿下,王妃近来可有何不适?”
燕王侧首看到那只药罐,眼里的担忧更甚,摇头道:“未曾听闻。”他朝着跪伏的内侍们道:“王妃病了吗?你们竟无一人报知本王!”
内侍们只知王妃进的是补药,便据实禀告,道衍见众人与燕王的反应,心中已有定数。他精通医道,一看便知药罐里的乃是安胎药,王妃既未将孕事公开,又独自搬在别宫居住,自有她的道理。现下非常时期,为避免燕王知情后再添焦虑,他虽窥破却并不破。
仍绑在书房梁柱上的盈月终于被护卫们发现,她见到燕王,急得语无伦次,道:“殿下快去救王妃是蒙古饶阴谋阿茹娜和乌尤盗走兵符,劫走了王妃”
此时,被派去查问各处府门的护卫也返回告禀了王妃由偏门离府的事,燕王握紧了佩剑疾步走出殿门。忽从空中飞来一支传信箭,直插在门框上,护卫上前取下,正要呈给燕王,被道衍当机立断喝止,众人正觉诧异,那取信的护卫已弃了纸条,举着被腐蚀的手惨叫起来。原来这信上已被涂染过蚀骨药粉,道衍对上前救护的内监道:“切不可用水冲洗,快送去良医所救治,晚了只怕双手不保。”
燕王走向那掉落在地的纸条,俯身察看,那上面写着简短一句,释放岱钦,于灵武峰北麓交换人质。
道衍亦趋近看了,道:“他们要的是那个蒙古王爷,岱钦可是个极不安分的主战派。”
燕王恨声道:“好,岱钦和他那帮乌合之众的大限马上就要到了。”
道衍问道:“殿下,兵符可能已落在岱钦部下手里,当务之急,是否先要知照各处将帅?”
燕王似乎并不关心兵符的事,他对道衍神秘一笑,道:“法师放心,被盗走的兵符,是假的。”
道衍会心一笑,当即请命去刑狱提出岱钦,与燕王同去灵武峰。
荒山野岭,一路疾奔的马车终于停下。乌尤已换上一身男装,跳下马车快步跑向一条羊肠道。道边,正等着几个牵马的蒙古汉子,接头后,她将兵符交予其中一人,而后与众人一齐跃上马背,疾奔出山道尽头。
妙弋被绑住双手留在马车内,她眼看着乌尤带走兵符,却无计可施。阿茹娜取来水袋喂到她嘴边,她警惕地偏过头去。见她拒绝,阿茹娜冷笑道:“怎么,怕我下毒?”罢自己仰头喝了两口,收好水袋,接着道:“你的命有大用处,我得留着。是你自己不吃不喝的,可别怨我。”
妙弋道:“看得出,你对兵符并没多大兴趣,你要救的人究竟是谁,他值得你如此大费周章,铤而走险吗?”
阿茹娜想着她要搭救的人,眼神也变的温柔起来,道:“当然,为了他,我死都不惧。其实,本也没有劫持你的计划,谁叫你非要闯出燕王为你设好的重重护卫,硬往我跟前撞?也好,有了你和兵符这双重的保障,不愁大事不成。”
妙弋略动了动着被捆缚的双手,引得阿茹娜一阵紧张,她却笑道:“你绑的太紧了,我活动活动而已。若非你此次暴露,我还真有求请殿下纳你入府做侧妃的打算。”
阿茹娜道:“谢王妃盛情,我可没那个福分。先前为了能接近燕王以便套取机密,难免做出以色事人之事,叫你生出误会实非我本意。”又摇头苦笑道:“只是,燕王从未真正被我迷惑,我越是伺机接近他,他越会加大力度保护你,也正因这一点,我实在不能安心。”
完,阿茹娜忽然跪倒在她面前,这一举动令她吃了一惊,不过,她很快明白了阿茹娜的心思。乌尤与她分道扬镳,她将独自面对燕王的讨伐,能否成功救出她想救的人,又能否顺利脱身,实在有太多未知的困难阻碍。
只听阿茹娜出言央浼道:“王妃,你是古道热肠,重情重义之人,可否再帮我一次,我真的只想救人,此番若能得偿所愿,我一定劝他再不与大明为敌,从此伴他牧牛放羊,在草原上终老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