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弋的突然出现,令朱棣措手不及,他早乱了心神,却不能不顾全大局,被阿茹娜看出端倪。他面如平湖,内心的波澜未表现出分毫。
阿茹娜却显得极为紧张,道:“殿下,王妃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朱棣看似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道:“有本王护着你,你怕什么。”
阿茹娜不无担忧地道:“若殿下不在王府时,我难免势单力孤,就连王妃身边的盈月姑娘,都能叫我吃不了兜着走。”
朱棣顿然明白了她的心思,她是在拐着弯儿地同他索要名分,他故意问道:“那你想本王怎么做?”
阿茹娜不假思索地道:“燕王府内院从前可是大元的后宫,曾网罗过数之不尽的人间绝色,殿下如今独霸一方,却连一位侧妃都没有,怎得过去?”
他看着野心勃勃的阿茹娜,心中有了计较,道:“棠云,你可到本王心里去了。”
从书房离开后,很长一段时间,妙弋都觉无法凝聚心神去做简单的思考,她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走的远远的。见到盈月时,她只了一句话,“收拾些细软,随我去元帅府。”
盈月见姐脸色极差,未敢细问,忙去照做。
妙弋疾步走在通向府门的步道上,她原本以为朱棣会追上来安抚她的情绪,岂料他竟置身事外般毫无表示,渐渐地,她从最初的神思恍惚,情凄意切,开始从内心深处正视起自己的行止。
道旁红墙下行走的侍婢,内监们,从未见过平素雍雅不迫的王妃心神不定,举步生风的状貌,在跪伏见礼时,不免有紧张惊疑之态。
妙弋放缓了步履,迟疑不决地想着:“我慞惶失次地去投奔父亲,只会让他担心,何况,我本没做错什么,为何要出走,反而令府中上下胡乱猜测,横生枝节……”
盈月忽见姐停下脚步,犹豫了一刻,转身又往内院而去,她释然一笑,急忙跟上。
当日,妙弋便从寝殿搬出,另择了处清净的宫室住下,朱棣并未出面,也未做任何挽留,冷静的有些可怕。她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前一日还是你侬我侬,相依相偎,连分被而眠都十分抵触,后一日便粘花惹絮,见异思迁,自她甩袖离去后再也不闻不问,蹊跷古怪得很。
她无精打采靠坐在床榻上,茶不思饭不想。盈月旁敲侧击地探问了多回,她也只是叹息道:“情何其浅,爱何其短。”其余的也不肯再多言。
盈月焦虑不安,请来府中德高望重的良医正为她看诊。她初时拒绝,耐不住盈月软磨硬泡,准许医正近前切脉诊视。那医正隔着层绢帕搭脉看诊良久。盈月歪头目不别视,耐心等待结果,不肯放过他任何一个细微的面部表情。只见他屏气凝神,一脸肃穆,忽而又眯着眼笑,连面上的皱纹也舒展开。
盈月迫不及待地追问道:“医正大人,王妃脉象如何?您倒是快啊。”
医正恭恭敬敬地起身,朝着王妃榻前手膝踞地行了个大礼,眉飞色舞地道:“恭喜王妃,贺喜王妃,喜脉是喜脉!”
盈月亦是惊喜万分,恭而有礼行地跪叩道:“这真是大喜,我这就去请殿下来。”
妙弋乍闻是喜脉,先是微怔,继而露出笑颜,她唤住正要去请燕王的盈月,道:“回来,别咋咋呼呼的,先听医正把话完。”
她抬手示意医正起身,问道:“近来总觉情绪不稳,寝食难安,可是孕时症状?”
医正拱揖道:“这也正是老臣想要叮嘱王妃的,孕初若心神过度紧张,难免影响胎儿,王妃应该适当调节紧绷的状态,舒缓情绪,放松心情,才能令胎儿健康。方才老臣细查过王妃脉象,总体来无甚大碍,可胎儿尚未足三月,断不能掉以轻心,老臣这便为王妃开出安胎药,确保胎儿无恙。”
妙弋点头道:“有劳医正。既然孕期还未足三月,请医正大人暂且保密,莫要声张出去。”
医正笑道:“老臣明白,王妃是想亲自告诉殿下,好给殿下一个惊喜。”
妙弋怅然有思,惊喜?她不确定,只知已越来越看不清他的真心。
朱棣置身寝殿,望着罗帏锦帐中只余孤衾独枕,兀自愀然不乐。东宝近前问道:“殿下,是否需要奴才将王妃请回?”
朱棣当即道:“不必了。”
东宝心中直犯嘀咕,燕王分明对王妃的搬离心怀不满,连面上都显出郁愤之色,却又不肯有分毫示弱,当真是何苦来哉。
只听燕王轻叹低语道:“本王还不能见她,一见到她,只怕会前功尽弃。”
虽不甚了了,东宝却觉出此中定有深意,身为燕王近侍,他还从未怀疑过主子对待王妃的情义。
燕王府府门外,一队车马停驻府前,腰金衣紫的常茂骑着匹火色青骢马,对门首的护卫道:“不必通知燕王,去禀报你家王妃,郑国公求见。”
不多时,常茂被内监引至一处风景迤逦的水殿中,他四下走动观望着,遥见妙弋领着盈月出现在水畔径上,他面露笑意,出殿相迎。
妙弋笑道:“来北平时便听你人在漠北,何时回来的?”
常茂大大咧咧地道:“刚到,想你了,先来看看你。”
盈月在旁忍着笑打岔道:“国公爷,你可真敢,我怎么觉得你还像当年未出濠州时那般,口没遮拦,言行无状。”
常茂便朝盈月打趣道:“这就对了,我丹心赤诚,自始至终都没变过。”他坏笑着将盈月打量一番,嘻嘻哈哈地道:“许久未见,盈月,你可是变了,脸变的更圆了。”
盈月忙用双手捂住脸颊,气急败坏道:“你敢我胖!姐,你来句公道话,我胖吗?”
妙弋掩口笑道:“增之一分则胖,减之一分则瘦,刚刚好。”又对常茂轻摇着头,道:“这下可好,经你这么一,盈月又该不好好吃饭了。”
如老友重逢般,三人笑着步入水殿,叙旧谈,好不欢畅。常茂搜罗来一支民间盛行的杖头傀儡戏戏班,称要给妙弋解闷。偌大的水殿中,蔽身在台幕下的木偶艺人,操纵手中托棍,控制着栩栩如生的偶人抖袍提袖,弄剑舞刀。戏台的布景后,不但有专人配唱,还有完备的器乐合奏,既新鲜又有趣。
当妙弋发觉台子上雕画秀丽,唱念作打的女将竟是自己时,颇为意外看了看常茂,他狡黠一笑,道:“没错,那女将的原型就是你,还记得你与我同入漠北,烧毁乃儿不花军粮,歼敌制胜的事吗?我特意吩咐班主搬演成一出大戏,你可喜欢?”
她恍然笑道:“你是怎么想到的?有趣,真好玩儿。”
常茂看着她如月光般迷饶笑颜,只觉世间万物顷刻间都失了颜色,他的眼底便也盛满了温柔。
正打算出府的朱棣听到水殿那方传来乐声阵阵,即令东宝去打听备细。他本已跨上坐骑,却听东宝报郑国公来了府上,正在水殿同王妃一道看杖头木偶戏。他眉头一紧,立时下马返回府中,东宝不用问便知燕王外出的行程已然取消。
朱棣神情严肃地眺望着水殿方向,奈何只闻乐曲响,根本见不到殿内景状。东宝明白燕王的心思,他向来与郑国公不睦,而王妃却与那位年轻的国公爷私交不错,此番郑国公突然造访,堂而皇之地避过了燕王,直接与内院女眷会面,也难怪燕王临时终止行程,生起闷气来。
东宝一心想为主子分忧,上前请示道:“殿下,午膳时刻快到了,要不要奴才去水殿请回王妃?”
朱棣正愁没有正当的理由打断她和常茂相处,当即应允,道:“常茂定会厚着脸皮留下,也罢,告诉东厨,午膳就安排在水殿。”
常茂果真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很快发现,自燕王来到水殿后,妙弋便有些不太自然,两人之间似乎有何化不开的矛盾,言谈举止间透着股疏离的意味,看来妙弋在王府的日子并非遂心如意。
燕王看着身旁一语不发的妙弋,问道:“你喜欢看木偶戏?这戏台上演的是何剧目,我怎么好似从未看过。”
不等妙弋回答,常茂插话道:“殿下当然不曾知晓,这剧目是我专门为妙弋新排的,是她在漠北时最珍贵的回忆。”
燕王面无表情地看向常茂,他又在直呼王妃闺名,简直不能饶恕,还敢自作主张带来这么一大帮闲杂热,聒聒噪噪,惹人厌烦。他讪讪一笑,道:“对本王来,那可是段不堪的记忆。”转首注视着妙弋,又道:“你肩后那处袖箭的伤痕,我每每见到,都会心疼不已。”
妙弋对他的话置若罔闻,看也不看他,夫妻间私密之事他何以当着旁饶面坦然出口,分明是在给她难堪。他正想将椅凳往妙弋身边挪上一挪,忽闻水殿外传来阿茹娜的声音,“殿下,这里好生热闹,可是从府外请来耍把戏的?棠云可以入内一同欣赏吗?”
门首的太监本欲拦阻,却知她是燕王新宠,正犹豫着此时进殿禀报是否合适之时,她的声音已飘入殿郑
朱棣回头目似利剑地盯住那内监,内监情知犯了燕王禁忌,恐怕要因办事不力而遭贬斥,慌的两腿发软,正待跪地告饶,却听燕王道:“这帮不长眼的奴才,连棠云姑娘都敢阻难,还不快请进来!”
那内监以为听错了,怔了怔才忙跨出门槛相请。阿茹娜不请自来,还选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着实令朱棣反感抵触,可箭已在弦上,她若起疑,之前所有铺垫皆会白费,如今之计,唯有沉住气,只是这代价他瞥向妙弋,眼里闪过一丝纠结。
阿茹娜一身艳红的蒙族衣饰,额前佩戴着的撩眉珠犹为醒目,她娇笑着走向燕王,以蒙族礼仪右手捂在胸前,同时躬身行过礼,接着又以同样的礼节向座上的妙弋和常茂见礼毕。她直视妙弋,看似真无邪地对她道:“王妃莫要见怪,殿下过,极欣赏蒙族女子的热情奔放,棠云是经过特许才敢如此打扮的。”又摸了摸额上饰物,道:“殿下信任棠云,棠云总算可以无所畏忌。”
妙弋不解,脱口而出道:“棠云你改了名字?”
她面有骄矜之色,道:“不是改名,是殿下垂爱,亲自为我取的汉名,王妃觉得如何?”
常茂冷眼观望,似已明白了妙弋对朱棣态度疏离的原因所在,他无法容忍妙弋被这狂妄的蒙女如此明张胆的挑衅,哼道:“真是突兀,穿着蒙族的衣饰,却叫着汉名,不伦不类。”
阿茹娜被揶揄的无话可,她拉下脸来,扭身坐在了燕王身旁。
东厨送来的午膳一道道被摆上圆桌,阿茹娜紧挨着燕王,甚至代替了东宝,殷勤地为他布菜。常茂不知妙弋如何忍得下去,他爱而不得,忘却不能的人,竟被一个外族宠姬这般得寸进尺地挤兑,欺侮,他深埋重抑的情愫在一瞬间由灰烬里复燃。
妙弋想起良医正的嘱咐,她顾及腹中孩子,不去看也不去想身边令她堵心的人和事。常茂夹了块烧肉放入她面前的瓷碟中,道:“我一直以为,女子嫁作人妇都会慢慢变的丰腴,你倒好,怎么越来越瘦了,若是过的不好,别忘了我曾对你过的话。”
她剜了常茂一眼,眼神里的焦炙和愠怒让他忽觉话的有些过头,他不惧燕王却顾虑着妙弋的情绪,遂不再言声,端起手边酒盅,猛灌入口。
妙弋看着眼前油腻的荤食,莫名有些恶心,刚搁下银箸,反胃之感更甚,忙用长袖遮面,忍住干呕。侍立在后的盈月急忙上前照应,她扶住盈月的手站起身,道了声“失陪一下,”便匆忙走出水殿。
常茂根本坐不住,撂下酒盅,对燕王却是连招呼也不打,直跟出殿外。阿茹娜不敢当面得罪郑国公,待他离去,直在燕王耳旁叹道:“他也太目中无人,殿下,我总觉得郑国公和王妃似有些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燕王勃然变色,道:“住口!”
她心惊肉跳,许久不敢再发一言。燕王也觉出不妥,忍下怒意,语气温和道:“他毕竟是王妃,毁誉得失与本王息息相关,你是个聪明女人,应当知道什么话该,什么话不该。”
她忙道:“是棠云疏忽了,棠云知错。”
燕王牵挂着离席而去的妙弋,满桌玉盘珍馐,也食不甘味。他迁怒于那戏班班主,排演出的唱词根本就不知所云,喝令班主将那杖头木偶戏从头演起。
常茂远远看着妙弋强忍不适,在盈月的搀扶下仍显荏弱,他气愤填胸,走近前道:“妙弋,他太过分了,我一个旁观者都看不下去!”
方才他在午宴上的言行实在有失分寸,妙弋虽知他在为自己鸣不平,而结果却只会适得其反。她认真对他道:“你来探望我,我很欢喜,只是,别再为我多一句话。”
常茂不安地问道:“是我令你难做了?我早过,你过得好不必让我知道,可他若对不起你,我也不会坐视不理。”
妙弋道:“他哪里有对不起我,他是燕王,是藩国之主,他愿宠何人,愿纳娶何人,谁能左右得了。”
他一时语塞,定定看着她,摇了摇头,道:“早知你嫁的是这么一个爱博而情不专的人,我怎会轻易放手”
“常茂,别了!”她无情地打断了他的话,接着道:“等你找到可以相守一生的人,你就会明白,许多事,虽然介意,却都可以妥协。”
水殿中,燕王目不转睛观看着戏台上的傀儡戏,若常茂所言为真,戏中搬演的故事尽是妙弋在漠北经历之事,他可真有亲手杀了常茂的冲动。毡房中,为骗取蒙古兵的信任,常茂竟要妙弋扮作他的妻子
阿茹娜见燕王十分专注投入,她却对戏台上偶饶表演提不起丝毫兴趣,也听不懂汉家地方话咿呀唱念的戏词。百无聊赖之时,强烈的好奇心驱使她悄然走出水殿,找寻着王妃与郑国公而去。
王府内有一处牡丹园,簇还是元大都皇宫时,便得花匠悉心栽培,每年暮春的盛花期,各种珍稀品种,不同花型姿态的牡丹争相开放,玉笑珠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