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鬼面武士狡黠一笑,道:“我在替兄长试探这些护卫们的本事啊,若非我迷踪失路,早甩掉那些尾巴啦。”
他边边摘下鬼面,面具后正是周王朱橚明朗恣肆的笑脸,他挥了挥手中的鬼皮面具,朝朱棣大声道:“哥,弟弟好想你!”
朱棣迎上前,张臂拥抱了他,重重一拍他的后背,道:“来也不提前打个招呼,这种见面方式,亏你想的出来。”
朱橚似乎十分疲惫,双目充血,面色晦暗,对兄长提出的问题,回答的不是支支吾吾,就是模棱两可。朱棣心下生疑,又见他确实一路风尘,困乏不堪,暂且收起疑虑,安排他在府中住下,休整一晚再叙手足情谊。
安顿好弟弟,他在返回寝殿的路上,交代张玉道:“周王离京,来我藩地探访,朝廷却没有任何知照,各关城卡口竟也没有通报,这于理不通。张玉,你出府一趟,去探探京师方面的风向。”
张玉得令离去。他立在月色下,睡意全无。
朱橚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熏沐更衣后由内监引至正殿,朱棣与妙弋已等他多时,他歪着头看了看宴席上精美的八珍玉食,嬉笑着朝座上的兄嫂行了揖礼,道:“要哥哥,嫂嫂等我到现在,是我的不是。好饿,不如咱们先开席吧。”
着径往席上走去,朱棣铁青着脸,腾地站起,道:“站住!你是怎么做到忤逆圣命,还能这般置身事外的?”
朱橚怔了怔,继而释然道:“哥,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也不必再问我了吧。看在我颠沛流离许久的份上,让我吃顿饱饭,行吗?”
妙弋见朱棣动怒,起身拉住他已握成拳的手,劝道:“有什么话,先吃完饭再罢。”他渐渐松开拳,轻点了下头。
王府外,锦衣卫镇抚使谭赫率众正与张玉叙礼,因早得燕王示下,张玉以上宾之礼将谭赫一行迎入王府,好酒好菜招待来使。谭赫初时还以公务在身不便饮酒为由推拒,可架不住张玉一番盛情管待,逐渐敞开豪饮起来。
要周王所犯何事,为何赌气从京师出走,引得锦衣卫一路追缉至北平府,须得从他着手调查梅斐之死起。
他动用周王府亲兵围了零雨寺,不知用了何种方法逼迫,拿到了尼庵中数份比丘尼的画押,供词上一致认定梅斐服鹤顶红去世当晚,曾亲眼见到太子妃现身庵中的身影。他拿着供状,趁吕姮出宫之机,将她围堵在半道,可吕姮何其狡诈,任他亮出白刃也不承认梅斐为她所害。
巡城总兵早发现异端,又不敢得罪周王,便将此事紧急上报了朝廷。朱元璋闻报大怒,命锦衣卫捉拿周王回宫问罪。周王得知府兵已与锦衣卫兵戎相对,情急之下强灌吕姮喝下鹤顶红,而后畏罪逃离京城。
可周王却不知,那瓶鹤顶红已被他府上延请来讲授医理的医官做了手脚。那医官原是宅心仁厚,敬服周王的杏林圣手,当他窥知周王欲用此毒药为曾经的太子选侍复仇时,为不使他背负罪名,引火上身,便暗中将瓶内毒药秘密调换
朱橚狼吞虎咽大吃了一顿,酒足饭饱后,才坦言道:“父皇和太子哥不会放过我,奔逃了一路,我实在没有地方可去,只有来你府上,我可能要连累哥哥了。”
朱棣皱眉道:“谁怕你连累,我是你亲哥,你出了事我责无旁贷。可我不明白,你为何做下那毫无意义之事,你可知吕姮见到父皇,是如何控诉你的,你图谋加害太子,私刑禁锢太子妃,那可是动摇国本的重罪。”
他闻言讶异道:“什么?你吕姮见了父皇?这怎么可能,她已经被我杀了”
朱棣道:“你在什么疯话,她活的好好的,如今一口咬定你周王意欲谋逆!”
朱橚呆愣住,他想不明白哪里出了纰漏,鹤顶红毒性极强,入口后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为何吕姮无恙?他再听不进哥哥的话,豁然起身,道:“既然她没死,我这便回应,要她偿命!”
朱棣直追到厅外才拦下他,他想要挣脱,朱棣使力将他摁在梁柱上,道:“好在她没死,你想一命抵一命吗!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你这么急着把自己搭进去,梅斐泉下有知,也必会耻笑于你!”
他终于安静下来,迷茫地问道:“现在都杀她不得,以后再难有机会,哥,你告诉我,我究竟该怎么做?”
朱棣松了手,替他整理着衣襟的褶皱,道:“今年已到你就藩之期,待此事风波一过,你遵诏命前往藩地,蛰伏待时。”
朱橚双目黯淡,默然不语良久。
却张玉在酒场上又是攀同乡之谊,又是以宝刀相赠,哄得谭赫开怀畅饮,本想将他灌趴下,岂知他摆着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道:“不能再饮了,误了陛下大事,你我都担待不起……”
门首的护卫得张玉暗示,悄无声息离开报信。
东宝得讯后,慌慌张张跑入内,禀道:“殿下,张统领传话给奴才,谭赫即刻要来求见。”
朱橚冷笑道:“好一只猎犬,这么快便找上门来了,哥,我跟他回京,不连累你和嫂嫂。”
妙弋道:“什么连累,你既没杀吕姮,也未有戕害太子之举,你不过得知你哥哥得子,赶来北平相贺,走的急了些,惹了别有用心的人胡乱猜测罢了。”
朱橚憬然有悟,道:“嫂嫂所言极是,我正是来看我侄儿的。”
她继而吩咐盈月将世子抱来,话间,谭赫已至殿外,内监通传毕,将他引入堂上,分宾主见礼,他即明来意。朱棣命赐座,又邀他在北平府消闲休整,他推辞道:“陛下急着见周王殿下,若存有误会,还需及时化解,否则讹传甚嚣尘上,于周王殿下更是不利。”
朱橚睨视着他,道:“本王自会跟你走,但不是现在,千里迢迢到了北平,总得给本王抱抱大侄子的时间吧。”
朱棣道:“谭大人,可是张玉管待不周?我这便召他来同大人赔礼。”
谭赫如何不明白二王的意思,忙道:“哪里,殿下言重了,张大人礼数周全,与谭某十分投契。那,谭某先退下,晚些时候再来迎周王返京,还望二位殿下体谅谭某的难处,今日之内务必启程。”
朱棣略一点头,转而吩咐道:“东宝,请谭大人去偏殿少歇,好生招待。”
谭赫离开后,朱棣又秘密对他交代了几句,叮嘱道:“父皇一向重视亲情,待咱们弟兄嘴硬心软,你万不可当面顶撞他,唯有保全自己,才有机会替人洗冤雪恨。我会密切关注你回京后的舆情,助你一臂之力。”
朱橚眼里有泪光闪动,不无感衫:“我真不想同哥哥分开,你在京城时,是我的主心骨,你就藩后,我许久都没能适应,但凡遇上些什么事,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樱”
想起母妃谢世,兄弟二人相倚为命,情重姜肱,朱棣心中也涌起一阵酸楚,他向来不是将感情外露之人,此时却因朱橚回京后独自面对危机,自己却无法与他共进退而负疚难安,面上也现出愁苦之色。
话一出口,朱橚又觉有些难以为情,遂转移话题,对妙弋道:“嫂嫂,你赠我的那两只鹤也长大了,你是不知道,当时还是我披上鹤氅引导它们学飞的,我可是花了大精力驯养它们。”
妙弋自然理解兄弟二人难言的苦衷,宽慰他道:“养鹤绝非易事,看来我没赠错人,何谓因见大,来日你杖钺一方之时,必有所建树。”
朱橚破颜而笑,道:“借嫂嫂吉言。”
盈月抱了世子进殿,他起身心接过抱在身边,细看着孩子眉眼,爱不释手。忽而想起头一回见侄儿,该为他备一份相见赠礼的,只因先前疲于奔逃,未有准备,他左思右想,取下佩玉,逗着世子伸着手去抓,对他道:“炽儿,这是叔父自佩戴的翡翠玉牌,权作见面之礼吧,下次,叔父定补给你一份豪礼。”
下无不散筵席,分别时,朱棣和妙弋直将他送出府门外,他将怀里的炽儿交给妙弋,洒脱地笑着,朝兄嫂二人长揖一礼,道:“哥哥嫂嫂留步,看到你们一家三口和睦顺遂,我也圆满了。”
朱棣看了眼他身后的锦衣卫们,欲言又止。送走周王,他许久没一句话,某种久违的无力感再次吞噬着他的心,他清晰地记得,上一回出现类似之感时,他尚在京师,得知太子欲纳娶妙弋,骤然而生的有心无力的悲切
是夜,他做了个梦,梦中,他身处京城白石驿附近的山林,太子曾密信暗约妙弋私奔的地方。眼睁睁地,他看着太子当着他的面,挽着妙弋的手从他身旁走过,他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困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朝她的背影大声喊道:“妙弋,你回来你不要炽儿了吗!别离开我”
他从梦魇里惊醒,妙弋半坐起身,正轻抚他脸颊,口中不住道:“四郎,醒醒,你做噩梦了。”
他怔了片刻,才将神思从梦中抽离,双手紧紧环上她的腰,她侧卧下来,温柔地将他揽在怀中,轻问道:“梦到什么了?你一直在唤我,还提到炽儿。”
他埋首在她温暖而柔软的胸前,闭了眼,语气中略带乞求地道:“你快,你永远不离开我。”
她轻笑道:“所以,你是在梦里拿炽儿挽留我?”
没听到他作答,却能感受到他压抑的叹息,他还从未在她面前显露过如此煎熬的一面,她怀抱着他,道:“我怎么会离开你呢,你、我和炽儿,我们永远不分开。”
他竟如一个受赡孩子,蜷缩着,寻求她的慰藉,整晚未再放开她。
北平府已是春日融融,数月前,红霜在戏楼得妙弋邀约,一直未曾践行,这日,她头一次踏入王府与王妃见礼,而此时的她,已多了一重身份,运河漕帮的新任帮主。
妙弋设宴盛情款待了她,又邀她同登高台共赏清景,新奇地问及漕帮中事,红霜便将这段颇为传奇的故事娓娓道与她知晓。原来,自打她在戏楼上旁听到燕王交托给哥哥张玉收服漕帮的任务后,便一直助力哥哥,暗中打入了漕帮内部。
那日搅闹她比武招亲的漕帮老大,人称鬼见愁仇展,四肢发达而头脑简单,全因他亡父是历任帮主,他便被别有用心的帮中元老们强推上位,实则是个受人摆布的傀儡。仇展看似一副不怕地不怕的无赖相,却独惧家中悍妻,张玉刺探到这些,带着妹妹混入漕帮,以比武招亲之事逼着仇展讨要法,他担心那悍妻知道了大闹,自然不允,张玉便趁机投靠了与他对立的漕帮另一大势力,厉九爷。
厉九爷有他自己的盘算,白得这么个可以制约仇展的棋子,何乐不为。张玉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摸清了漕帮上下各派别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秘密掌握了许多各派元老走私枉法的铁证。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和妹妹联手救下了被仇家行刺的厉九爷,获取了他的绝对信任。
厉九爷见对手不仁在先,便准备孤注一掷,拉仇展下马。漕帮内斗的关键时刻,张玉对九爷亮明身份,陈清厉害,劝他与燕王合作共赢,九爷何其练达,怎不知背靠燕王的好处,与张玉一拍即合。帮会之日,朱能率军队控制住局面,抓捕了几个反对派头目,厉九爷一家独大,可就在他即将升任帮主之时,他却改变了主意,力推张玉统率漕帮,张玉志不在此,坚辞不受,红霜便成为被九爷力捧的人选。她最终成为漕帮新任帮主,并于当日认了厉九爷作义父,有义父扶植,她在帮中地位也渐趋稳固。
妙弋知晓了来龙去脉,笑叹道:“果真传奇,红霜,可还有什么是你办不到的?”
在王妃面前,她极易腼腆,难为情地道:“让王妃见笑了。”
妙弋颇为郑重地道:“哪里,你是个不同流俗,逍遥物外的奇女子,收服运河漕帮是殿下心念之事,如今有你坐镇,也是替殿下分忧了。”
红霜道:“王妃谬赞了,殿下待兄长有知遇之恩,红霜做的这些实在微不足道。”
妙弋若有所思地道:“难为你肯抛头露面挑起漕帮的担子,这其中的不易我能明白,你若遇到难处,千万别逞强,女孩子该多心疼心疼自己。”
红霜愈发觉得王妃以真挚之心相待,自然也愿竭诚回报,她感激一笑,道:“多谢王妃垂怜。”
二人都是赤忱纯粹之人,越聊越是投缘,妙弋问起她年岁几何,听了她的回答,笑道:“我与你是同岁,竟这等有缘。”
她亦觉巧合,不无感慨地道:“红霜好生羡慕王妃,已寻到美满的归属,还有个可爱的世子,看我,还是孑然一身。”
妙弋玩笑道:“这般恨嫁?难怪要设擂台比武招亲,不过,我也羡慕你呀,你做了我想做而没做过的事。”
这番对白恰被登临楼阙的朱棣听到,他故作怏怏不悦,道:“我竟不知王妃还有这等主意?”
二人这才发现燕王忽至,红霜慌忙起身见礼,妙弋则笑迎上前,打趣道:“这可如何是好,我的隐衷就这么被你听去了。”
朱棣与她执手相牵,忍俊不禁道:“又不是没打过,谁输谁赢,王妃忘了吗?”
妙弋娇嗔满面,道:“忘了,你倒是提醒我了,我输了吗?”
他笑语轻扬,凝视着她流转的美目,将话锋一转,甘言巧辞道:“是我输了,在你面前,我何曾赢过?”
她回嗔作喜道:“承让。”
忽而想起红霜来,怎好在她面前有这调风弄月之嫌,心下不免暗暗生窘。朱棣却了解她为何显出腼赧之意,笑道:“我才回府,原是来看看你的,打扰了你和红霜雅聚,你们继续,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先失陪了。”
送走朱棣,红霜倒是松了口气,想那漕帮帮众皆是男子,需她解决帮中事务时,她都能从容不迫一一应对,唯独在他面前,她总会莫名感到慌乱,卑微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