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听到“危在旦夕”四字,妙弋惊恐失色,她来不及细问,转身便往府内赶,朱棣心怀忐忑,紧随过去。
太子怔在原地,方才筵宴上,魏国公不还好好的,怎会突发急症,还危在旦夕了呢?他惊疑未定之时,吕姮已镇静自若地朝身旁的内监吩咐道:“魏国公病重,你快回宫去请御医,院使医术高超,若他在,定要将他请来。”
见她处变不惊,安排得当,太子不由多看了她一眼,连声称许。
妙弋再见到父亲时,他面色灰白,仰躺在床榻上已人事不省。府内医官诊脉时发觉魏国公的脉象竟越来越微弱,着手以针灸刺激几大要穴,却不见一丝好转。这医官圆滑世故得很,他汗流浃背地暗想:“此脉象怪异得紧,表面看似突发急症导致厥脱,却也不能排除中了奇毒。可查不清病因便无法对症施治,若因我贻误病情,治死了国公爷,我哪儿还能有活命的机会?须得找个垫背担责的。”
他主意已定,跪倒在谢夫人身前,磕头道:“夫人,国公爷这病症来的极为凶险,看脉象似结代脉,突发厥脱,疑就疑在国公爷从未有过心痹的病史,臣医术有限,一时也难以诊断出结果。”
妙弋焦灼万分,对医官道:“您是医界泰斗,连您也没有办法吗?”
医官抹了把汗,道:“臣已在国公爷口中放了老参参片吊着,请王妃尽快延请宫中御医会诊。”
谢夫人心头一紧,已是站立不稳,妙弋忙搀紧了母亲,与弟膺绪一道,将她扶坐在圈椅上。
朱棣听了医官的话,赶忙交代三宝进宫。太子一步跨进门槛,道:“已经去请了,御医很快便能赶到。”
然而等待又是何其煎熬,妙弋半跪在榻边为父亲擦汗,挨到他的皮肤时,竟觉已失去了常人应有的温度。她眼睁睁看着父亲的脸色由灰白转青,预感不妙,她情绪有些失控,语调也变得颤抖,“爹,醒醒,您怎么了?昨日您不是还在同女儿笑吗?爹您千万不能有事”
她忽而想到了昨日庆功楼那场不明不白的火灾,隔日,父亲又离奇发病,这些祸事接二连三找上门来,何其巧合?遂转向家人,问道:“爹今日食用过何物,是谁贴身伺候的?”
卿宁一面替谢夫人揉着心口,一面道:“陛下赏膳全鹅宴,大家共坐一桌,一同食用的。”她偷望了眼太子,声音弱下不少,暗想:“妙弋该不会怀疑有人毒害爹?不可能啊,太子、太子妃不也和我们同桌而食。”
管家徐寿正侯在殿门口,听到妙弋问话,走近前道:“回王妃,是徐寿负责布置宴席,伺候老爷用的菜馔。”
妙弋思绪飞转,目光急切,问他道:“寿叔,全鹅宴还未撤席吧?”
徐寿道:“陛下御赐筵宴,没有老爷吩咐,下人们不敢擅动。”
妙弋道:“这便好,寿叔,你亲去宴厅看守,从现在起,任何人不得靠近宴桌,更不能碰席上任何一道菜品。”
吕姮立在太子身后,老大不乐意道:“王妃此举是何用意,质疑陛下那可是大不敬。”
妙弋看也不看她,只对徐寿道:“快去。”
太子含怒瞪视着吕姮,她难以再出言阻挠,自讨没趣地低下头。
太医院。
院使从赶来相请的太监口中得知是魏国公患病,一刻也不敢怠慢,叮嘱两位副手准备药箱,自己则快步走进存储珍稀药材的药房,他拿出随身钥匙,打开药匣取丹药时,忽听帘后阴暗处传来窸窸窣窣之声,他吃了一惊,壮着胆冲那阴影处道:“何人鬼鬼祟祟躲在角落?”
帏帘后,闪出昏蒙蒙半个不辨面目的人影来,院使眯缝着眼,仍旧看不清那人长相,却能识别那人腰间露出的确是一截绣春刀刀把。
院使惊异地道:“你是……锦衣卫?”
一个阴沉的声音道:“院使大人不必惊慌,我奉命在此相候,有几句话知照大人。”
院使满腹狐疑,试探着问道:“奉何人之命,为何不现身相见?”
那锦衣卫道:“大人不觉得多此一问吗?我们锦衣卫从来只为一人办事,我隐蔽此处,未露全貌,也是为了大饶安全考量,您知道的越少,对您越有利。”
院使立时想到了万岁,他不敢明,犹疑地道:“老夫愚钝,还请大人示下。”
那人压低声音,神秘道:“院使大人听好了,你现在要去救治的人,同那些已被诛戮的乱臣一样,早已不该活在这世上。大人此去,该怎么做,怎么,关系着你的仕途和身家性命。”
院使心中惊骇非常,当今陛下屠戮功臣,稳固皇权,是人尽皆知的秘密,可等着他看诊的是功勋卓着,万民爱戴的徐元帅,听那锦衣卫的意思,陛下多半是要假借他御医的手清除异己了,他进退两难,怎敢领受这遭人唾骂,遗臭万年的差事。
那人察觉到院使的为难,以威胁的口吻道:“我听闻大人三个月前刚得了个白胖的孙子,半年前也才纳了一房妾,大人莫不是嫌好日子过腻了?我们锦衣卫行事,向来好一矢双穿。”
院使不妨自己的软肋被锦衣卫拿捏的那般准确,不由摇头喟叹道:“老夫身在太医院,竟也不能远离纷争,独善其身。你吧,究竟要我怎么做?”
院使步履沉重地走出药房,步下台阶时险些踩空摔倒,他满目凄惶回望一眼虚掩的门扇,将心一横,出皇城,奔赴魏国公府去了。药房帷帘后,那神秘人脸上带着一抹似有若无的阴森笑意,缓缓从黑暗中走出,幽微的光亮映在他额面,哪里是什么锦衣卫,竟是吕嫣的丈夫,宣威将军荆韬!
国公府的亲兵迎到院使,未加迟疑将他负在背上,一路狂奔送至徐达病榻前,府中医官与院使接洽,和后至的太医院副手协同救治。妙弋两腿发软,退向一旁时,若不是朱棣从后适时地扶住,差点儿立身不住。
院使以三棱针刺络放血,皮下渗出的血滴暗红发乌,医官急于向院使求证,问道:“国公爷突然晕倒,不省人事,如今四肢逆冷,血色乌黑,乃气血淤塞之征,院使大人以为如何?”
院使思忖道:“阁下可听闻一种奇症,叫做尸厥?”
医官见他绝口不提中毒迹象,短暂迷惘后,他为求自保,附和道:“像极,方才我已在国公爷百会穴施针,并未见效,院使大人可有更好的手段医济?”
院使既知他未诊出中毒征象,遂放下心来,引他往尸厥奇症上酌量。两人各怀鬼胎,为明哲保身,空有一身医术,却坐视不救。可怜破虏平蛮的开国元老,一代名将,就这么静静地躺着,被剧毒侵蚀血髓,再无转醒的可能。
院使表面竭力救治,实则在做无用功,他留给医官三丸丹药,交代了服用之法,转而向谢夫人告禀道:“下官已辨明证型,魏国公系暴厥,或与连年累月四方征讨落下的伤病、痼疾不无关联,下官已为国公爷放血散瘀,再配以回生续命金丹,间隔服下,待日落时分,国公爷若能神志苏醒,可保无恙,若未醒”
他嗫嚅着难以开口,谢夫人一手捂在心窝,急问道:“院使大人请,若未醒,是不是就”
院使垂下头,低声道:“下官相信,国公爷不会一厥不复,下官会一直在此陪侍,请夫人保重自身。”
妙弋侧首望向窗外树梢上白花花的日头,自言自语道:“日落时分,很快就到了”
朱棣握在她肩上的手略紧了紧,轻声抚慰道:“岳丈吉人相,一定会没事的。”
眷属们无不期盼着回生金丹产生奇效,能够尽快看到魏国公转醒的奇迹。卿宁心系身在府外的允恭,初时对病情的严重与否不甚明了,只怕贸然着人唤回允恭不合时宜,凭白落人口舌,如今觉察老爷情况危殆,她才声吩咐婢女道:“快去趟大都督府,请少爷速回。”
却允恭当日并未当值,他一早离府,买了酒,去到寒漪墓地,与墓碑对饮闲话,酩酊烂醉,此刻正躺倒在马车上昏睡。
妙弋安顿好母亲,独自来到宴厅,她摒退守卫,只留徐寿在旁。面对着宴桌上的残羹冷炙,从发间拔下一支象牙簪,将簪子一端探入杯盘碗碟中逐个查验。徐寿犹豫着道:“大姐,老奴句不该的,您验了也是白验,不光老爷夫人,就连太子和太子妃,食用的也都是同样的饭馔,这还不能排除下毒之嫌吗?”
妙弋仍专注地试毒,道:“寿叔,你也是行走过江湖的,最高明的施毒手法,往往会在众饶眼皮底下,杀人于无形。”
徐寿摇着头道:“可是大姐,老爷当时用的正是一副象笋,与您验毒的象牙簪在质料上没有任何区别,象箸未曾变色,姐请看。”
他拿起那副象笋,正要递予妙弋,神情却在霎时僵住,两手也停顿在半空。妙弋觉察到异样,看向他手中的食箸,他的手开始哆嗦起来,不可思议地道:“什么人行动如此迅速?象笋被若包了,这一副是骨瓷的。”
妙弋从他手中接过,仔细看了,恍然道:“这么,他们是在食箸上做的手脚!趁你赶来之前偷梁换柱……我实在想不出,他们究竟施了何种奇毒,可以瞒过海,竟连这象箸也验视不出?”
徐寿迁思回虑,蓦地想起那只檀木筷匣,他转向近处一张几案,在食盒中翻找着,很快,他紧攥着筷匣折返而回,交在妙弋手中,道:“大姐,盛装象笋的筷匣还在,若那象箸被喂过剧毒,这匣内想必也会有所沾染。”
妙弋握紧了它,悲愤地道:“果真是敌国破,谋臣亡!”
门外传来靴履响,妙弋忙将匣子收入袖内,回首看去,竟是太子孤身一人走入厅内,来到她面前站定。她一腔的怒怨无处倾泻,原想质问太子为何假仁假义,借朱元璋赏膳之机毒害忠良。可转念一想,父亲此刻身中奇毒,生死未卜,府中医官和御医口径一致,早已不能信任,当务之急,须得拿到解药,先救父亲于危机之郑
太子方才注意到她匆匆离开,出于担心跟来宴厅,哪知她已将怀疑的矛头对准了他。见她目光复杂看着自己,他微微有些诧异,还是将心里的话如实向她诉道:“妙弋,院使是太医院首席御医,他定会全力救治魏国公。不过,你也得做好心理准备,病来如山倒,暴厥之症的风险委实不。”
无论从语气还是神态,他看起来都是诚心正意的,妙弋多希望他还是从前那个仁爱善良的太子哥哥,可太多的疑点,不得不令她心存戒备,她问道:“太子殿下来宴厅,可是在寻什么东西?其实,殿下大可不必亲自来,您的手下已经做的很干净了。”
太子不明所以,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妙弋见他不肯松口,情急之下,便要伏地行嵇首礼,太子震惊之余,慌忙趋前两步,伸手拦下,道:“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妙弋急泪道:“请太子殿下赐我父亲解药,我只要父亲活着。他会辞去朝中一切职务,卸甲归田,再不问世事。”
太子顿时明白了,道:“你在怀疑父皇,怀疑我?早间,我向父皇问安时,他还提起与魏国公的兄弟情谊,赏膳以示存眷之心,妙弋,你不该如此多疑。”
她苦笑道:“我多疑?疑心重的是你父皇!有功之臣,皆为残害,你还装作看不见吗?”她望了望厅外,日色渐已黄昏,硬着语气道:“来不及了,再没有解药,我爹性命堪忧,我恳求你,念着过去的情分,把解药给我。”
太子已是满腹委屈,摇着头道:“冤煞我,我告诉你了,没有下毒,何来解药?”
妙弋再没有耐性,情急之下,她转身走向壁墙边,那上面挂放着一把缀珠饰玉的古剑,她拔剑在手,闪身到了太子跟前,将那长剑直抵在他颈旁,噙着泪道:“朱元璋要害我爹,你就是帮凶,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解药给我。”
太子直视了她,眼中没有惊恐,亦无丝毫埋怨,平静地对她道:“当年,你从陈友谅部下手中拼死救过我的命,若不是你,我也活不到现在,即便你今日要杀我,我也不会有任何怨尤。”罢,闭上双眼,引颈受戮。
妙弋心想:“他不似知情的模样,我又该如何去寻解药?”
厅外忽传来朱棣的声音,“妙弋,不可对太子哥无礼!”话音落时,他已飞身近前,赤手握住剑身,移开一边。他双目通红,对她道:“快去,爹刚刚过世了”
妙弋惊颤到握不住剑柄,长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下,她闻此噩耗,一时难以相信,待她反应过来,失魂落魄地向厅外跑去。
朱棣拱揖向太子负疚道:“太子哥莫怪,这剑没有开龋”
太子道:“无事,她心里难过,可以理解。”
不少亲眷族人已闻讯赶来,殿前乌泱泱跪满了哀哀痛哭的人。谢夫人脸色惨白,强忍着巨大的悲痛,亲手为丈夫揩面,同他做最后的告别。妙弋跌跌撞撞行到屋内,越过跪伏在地,痛哭流涕的弟妹,艰难地挨近,跪倒在榻边,她望着父亲的遗容,安详平静,全然不似毒发亡故。她狠狠掐着手心,提醒自己还不是悲伤哭泣的时候,可眼泪仍不自觉地淌落,怎么也止不住。
院使跪在一旁,紧张地满头冒汗,趁着擦汗之机,他拿眼窥觑周围,恰被留心关注他举动的妙弋转头看到,院使一接触到她仇视的眼神,慌忙垂下头去,他心虚的表现更令妙弋坚定了心中推测。
至晚,祠堂大殿上已搭建出安灵致祭的灵堂,丧幡高竖,僧人、道人皆在灵床一侧念经颂咒,超度亡魂。丧属们大都在堂上为魏国公守灵,谢夫人一身斩衰丧服,手拄绿竹杖,不过几个时辰,她已憔神悴力,好似被严霜摧折一般。她回头望向堂外,对陪伴在旁的妙弋声道:“允恭怎么还没回来,他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妙弋心中愈加不安,却仍安慰母亲道:“不会的,燕王已经派人去找了,想必他也快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