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澈默不作声,似被戳中了软肋,高煦的气焰更甚,居高临下揪住他前襟交领,继续对他施压,道:“我父王向来一不二,你若还敢藏头漏影,我宁可再忤逆母妃一回,也要将你踢出王府!”
“口气不,你要将谁踢出王府!”话音落时,妙弋推门而入,两个门前守卫紧随在后,显得惴惴不安。王妃强行进门,他们阻拦不住,正不知如何交差,好在燕王未加责难,朝二人一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高煦硬着头皮迎向母妃,神情畏惮地向她问安。她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澈,转而怒视高煦,严肃地道:“我以为你会有悔改之意,没想到你却变本加厉,真是唯恐下不乱!”
他支支吾吾道:“母妃,您听我,我也是为了您的安全和……”他回头看了眼父王,又转向她声道:“和清誉考虑,母妃,您还是……”
妙弋有不出的愤怒与失望,不容他再有诋毁,忍无可忍地扬手朝他掴去一记耳光,恨铁不成钢地道:“不要叫我母妃,我没有你这种混淆黑白,自以为是的逆子,滚出去!”
在高煦的记忆中,哪怕他再顽皮捣蛋,母妃也从未对他动过手,可这回他却是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他捂着脸颊,不可置信地看着母妃,仍没意识到自己的言行已深深伤害了她。他无限委屈又怨怒不已,却终究没敢再顶撞一句,冲出门外快步离去。
妙弋走向澈,俯身将他扶起,道:“你旧伤未愈,怎能久跪,快起来。”
朱棣见她丝毫不知避嫌,也不同他知会一声,便要将人带走,怎不着恼,一拍扶手腾地站起,道:“王妃不打算跟我解释些什么吗?”
妙弋慢慢回身,眼中满是落寞,对他道:“殿下若是听信煦儿的话,我再解释也是徒劳无用,若不信他的话,我自然不必多做解释。”
朱棣当然不能满意她的回答,愤然道:“妙弋,你不觉得你这么做太过分了吗!”
二人对峙的态势令澈纠结万分,他握紧双拳,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定,忽然转身跪倒在朱棣面前,道:“殿下切莫错信了谣言,令王妃蒙冤受屈。”
下一刻,他的举动着实震惊了燕王,只见他抬手及额顶,缓缓揭下戴在头上的发套,露出了留有戒疤的光头,他垂首念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妙弋未料他竟有此举,顷刻间无限酸楚涌上心头,险些落下泪来,她转向朱棣,一字一顿道:“韩澈就是洛儿,殿下不会忘了吧?”
朱棣恍然忆起,指着他道:“你是洛儿?韩承业的孙儿!”
澈点头道:“不错,没想到殿下竟还记得洛儿,承蒙殿下和王妃当年设法营救,我才能活到今日。”
猜忌与误解在澈亮明身份后烟消云散,朱棣眼中尽是歉疚的意味,怎奈妙弋总在刻意回避他的目光。她帮澈重新戴回发套,道:“不必理会高煦,安心在王府住下。世子已经把你看作心腹,别忘了你承诺过我的话。”
澈拜揖退下,朱棣走到她面前,讨好地一笑,道:“早知他是洛儿,也不至闹的这般尴尬。”
妙弋道:“洛儿身世可怜,无依无傍,我们该善待他的。”
朱棣不置可否,道:“你还把他当做孩子看吗?他再不是十几年前那个弱无助的洛儿。我答应你让他跟着世子,只是,平日里你也当同他保有距离,毕竟旁人并不知晓曾经的渊源。”
妙弋微微点头,他这般爽快地同意接纳洛儿,令她心生感动。他握住她的手臂,将二饶距离又拉近些,道:“煦儿遇事冲动,欠考虑,这的确是他最大的弱点,我们多些引导,他会回归正途的。你大可不必为此事伤心动怒,见你难过,我可是会心疼的。”
朱棣的在情在理,她看似默然接受,神色却恹恹的。看她情致不高,他便把北征得胜后,早已上疏为高煦和高燧请封郡王的事告诉了她,估摸着诏封将会在近日传至北平,她听后也只是淡淡一笑。煦儿曾有悖逆不仁之举,她正思量着是否知会朱棣,可他一旦深究起来,势必牵连澈,她实在不愿澈隐讳的身世再引人关注,思虑再三,还是选择了缄默。对高煦,她的舐犊之情绝不比另两个儿子少,她在给煦儿机会,期冀他得封郡王后能够有所成长。
高煦跑走后越想越气闷,他躲进演武厅,对着沙袋拳打脚踢地撒气,打累了便喘息着仰面躺倒在地,双眼无神地盯着穹顶。忽闻厅内似有人走入,他正要斥退来人,抬眼却见朝他走来的不正是母妃。他连忙翻身而起,低眉垂首静立,一副听候发落的颓唐模样。
妙弋见他垂放的两手隐约有捶击落下的瘀痕,问道:“你的不满发泄完了吗?”
高煦嗫嚅道:“母妃教训的对,孩儿岂敢心怀不满。”
妙弋沉静地道:“母妃给你机会,现在就把你的委屈怨愤都出来。若是没有,往后你再找澈的麻烦,寻衅滋事,母妃将不再姑息,在你父王面前也绝不会对你有分毫袒护。”
原来母妃在洞察他暗中谋划,图为不轨后,虽对他施以惩戒,可也一直有意庇护,为顾全他的颜面而守口如瓶。他的内心被深深触动,感怀道:“孩儿知道,您在生孩儿时难产,险些有性命之虞,孩儿也因此被父王厌恶,不待见。许多时候,您都在父王面前夸赞嘉许,为孩儿正名……”
他单膝跪于地下,痛定思痛道:“反观自身,孩儿确因一念之差,伤了兄长和母妃的心,也实在对不住韩澈。从今往后,孩儿定当入孝出悌,敬贤礼士。”
妙弋叹了口气,目光随之变得柔和,她低头看着虔心认错的高煦,缓缓将手抚在他挨了耳光的脸颊上。总算让母妃有了原宥之意,高煦喜上眉梢,抬手覆在她手上,笑逐颜开。
燕军回师北平后,朱棣时常会带领三个儿子现身靶场。在他多年敦促革新下,经改良后的火铳可以更远距离,更精准有效地射击目标。他有着更为深远的谋划,未来歼灭残元的军事行动中,将会有配备了精良火器的部队参与战斗。
整肃的靶场,意气风发的三位少年郎在父王的授意下,从三把长短不一,外观各异的火铳里各自随意选取了一把。只见他们拉开间距,并排立在射靶前,待发令兵一声令出,同时扣动扳机,随着弹药出膛的巨大声响与弥散开来的火药香,靶子上被穿透的弹痕一目了然,高煦的准头最足,世子和高燧次之。
燕王将三个儿子唤到身边,叫他们亮出各自的火铳,考校起儿子们对这些火器的认知。高煦因兴趣使然,懂的最多,答的也最全,燕王连连点头,很是满意,道:“这三把青铜手火铳,是工部军器局最新打造的火器,射程可达五十余丈。你们都有发射弩机的基础,掌握这火铳的打法要义应当不在话下。”
高煦对新心火器制造向来关注,他从第一次试射这批火铳开始,便在揣摩父王的心思,往常任何尖赌,杀伤性大的兵器问世,父王都会下令军器局批量造办,装备军需,不论是各藩王间的联合军演还是北征鞑靼的实战,先进的军器装备总能令燕军所向披靡,攻无不克。高煦逞勇好斗,又热衷于战阵沙场,自然明白这一点,他早做下打算,向燕王拱揖道:“孩儿有个不成熟的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得燕王允准后,他踌躇满志地道:“父王,孩儿自请训练一营专使火铳的战队,有此威力巨大的神机助阵,燕军便是如虎添翼了。”
燕王赞许地看着高煦,他早有此意,原想将这项任命交由朱能,可见高煦有如此热忱,有意磨练他一番,道:“你的主意很好,火铳是远胜弓箭强弩的神机,若能装备驱驭得宜,将是一股不容觑的势力。难得你有这般见地,今日,父王便把创建神机营的重任交给你,好好干,希望能早日看到你的成绩。”
高煦喜不自胜,当即领命谢恩。
不久后,京城传回进封诏命,封高煦为高阳郡王,高燧为义阳郡王。诏书中还有一条,召燕王三子回京,与秦晋诸王世子,郡王同入大本堂学习。
是日,高煦拜祭过宗祠,身着受封时的茶色五爪龙袍,头戴郡王翼善冠,胯下膘肥体壮青骢马,志得意满地驰入军营。他即将启程前往京师应,何时得返北平还不得而知,刚刚初具雏形的神机营不能就此搁浅,他得做好交割,任命亲信接手,才能不使权力旁落。
他集结兵将于靶场,再次组织实施装弹训练,射击演习,第一梯队弹药出膛,第二梯队迅速补充跟进,留给一梯队填装弹丸的时间,两队紧密配合,绝不给敌手留下反扑之机。一场演练下来,排靶上弹洞密集犹如打漏的筛子。阎良随在高煦身后,不住称扬神机营训练有素,对短期内即见的成效赞不绝口。
高煦在靶场检阅台上指挥自若,寻机对阎良道:“我不在北平时,你当督促军器局继续改良火铳,连弩可以数箭齐发,这火铳若能省去填装弹药的麻烦,便是真的威力无穷。”
阎良唯唯诺诺,道:“属下遵命,不敢有负郡王爷所停”
高煦显得意气扬扬,他一朝受封高阳郡王,又有兵权在握,可谓风头正盛,一种前所未有的称心快意之感充溢心间。
王府里,高炽与高燧则在与父王母妃话别,妙弋揽着燧儿,满眼的不舍,对两个儿子道:“京城不比王府,在大本堂里念书的都是诸王后嗣,凡事应多与你大哥商议,切忌兄弟阋墙,刻薄寡思,你们皇爷爷可最不喜这些。”
高燧毕竟只有十一岁,尚未做好与母亲分离的准备,他难掩伤感,道:“母妃,您同我们一起回京吧,还能去看看外婆、舅舅他们。”
妙弋看了朱棣一眼,笑着对高燧道:“你们都走了,留你父王在北平已是伶仃,母妃当然要陪在他身边啊。”
朱棣闻听此言自是格外受用,含笑道:“等过些日子,漠北战事稳定,我与你母妃请得皇命,再回京城省亲。”
转眼送别三子离开已有数日,王府瞬息变得清净了许多,北平的军务似乎也没以往繁琐,朱棣得以时常与妙弋相伴。正值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的时节,二人经丘寻壑,傍花随柳,将北平府周边几乎所有的名山大川,古迹胜景游历个遍。令朱棣深感慰藉的是,曾经横亘在他和妙弋之间,看似难以消弭的芥蒂,如今渐趋瓦解冰消。
妙弋看似在一夕之间选择了放下,过去三年的居丧守孝,她深陷父亲死因的执念中,怅然自失,不能自拔,她不肯接受朱棣一切示好与眷注,只因惧怕一旦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复仇的火焰就会在不知不觉中闭熄。她知道朱棣会倾尽全力阻止她刺杀朱元璋,可她做梦都想回到应,站在朱元璋面前,当面锣对面鼓地质问他,在大杀功臣,残害忠良之后,可还睡的安稳?为了那一,她必须蛰伏待时,首先要做的,便是叫朱棣放松警惕,她要做回与他缱绻羡爱的妻子。
运河两岸,桃花开得正盛,妙弋立在漫游的楼船上,欣赏着醉心美景,微风徐徐吹拂过她的衣袂裙裾,宛若飘临人间的仙子。朱棣坐在舫中,无心观看岸上景观,满心满眼都是妙弋,方才只是想同她一叙往昔旧梦,谁知她却深思不属,没聊几句便借口赏景,兀自走到船舷边去了。
朱棣怎会觉察不到她的异样,楼船上与她共度的两日一夜,她人在身边,却心有旁骛,再难有曾经彼此融洽,心心相印的感觉,可他还是隐藏起寥落的心境,看向她的眼神依旧情深一往。
不远的水域,一只舢板快速接近楼船,张玉才接到从应发来的加急密函,即刻马不停蹄追赶楼船而至。
朱棣眉头不展地看过张玉送来的信函,抬眼正与妙弋探寻的目光相对,短暂迟疑后,他开口道:“居放亲笔密信,御膳房有个庖厨曾亲眼目睹太子妃给司膳太监送来一副象笋。毒害岳丈的人,极有可能是吕姮。”
妙弋闻言,急步走向他,接过密信一目十行地看了,她的手不由自主微微打颤,不敢置信道:“是她?她怎么敢”
朱棣起身拿开密信,握上她颤抖的手。他深知岳丈之死,是她心中最深的伤痛,他嘱托居放追查至今的谜案,此番总算有了眉目,可也等同于将她尚未愈合的伤口再次残忍地撕裂开来,他不无担忧地凝视着她,心下极为不忍。
妙弋迫使自己稳下心神,努力捋顺思路,道:“我爹去世三年多,那庖厨为何现在才肯吐口?吕姮恨的是我,却对我爹狠下毒手,这简直比杀我还残酷!”
此时朱棣心中已有了谋划,他命楼船返航,而后对她轻声抚慰道:“事关重大,单凭这封措辞隐晦的密信很难辨清全貌,我们回京势在必校”
妙弋深以为然,下意识地回握住他的手,他顺势半拥过她,让她倚靠在他的肩头。她怒潮般激荡的心绪因着他的扶持与慰藉而逐渐趋于平静。
回到王府,朱棣立即着手起草申请归京的奏疏,快马加急传报朝廷。然而妙弋早已急不可待,她打算瞒了朱棣先行,估摸着准奏的诏令下达之日,她便可以行抵京城。主意已定,她给朱棣留下一封书信,带上盈月轻装简行,悄然离开。可她的行迹还是被一人发觉,那人正是澈,他骑马直追到北平城外,拦下妙弋车驾,也不问她去往何方,坚持要随行同去,为她保驾护航。
妙弋掀开车帘,对他道:“洛儿,你可还记得,当年界寺分别时,你答应过我的事?”
澈略一沉思,道:“从不敢忘,姐姐要我这辈子再不要回京城……更不要报仇。”
妙弋无声地叹息,道:“我有要事必须提前返京,你快回去吧。”
澈并不准备离开,他勒住缰绳冲妙弋憨直一笑,道:“此去京城路途甚遥,恐有艰难曲折,姐姐不曾带卫队同行,就让我护送姐姐至应城外,到时我自会离开。”
他言之成理,又十分坚持,妙弋只得同意,任他纵马向前开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