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又能说得清呢？处于变革的可不只是你们的时代。四维空间扩展技术广泛应用于各领域后，带来的变化同所有已有的规则条例都产生了不适配的问题。道德从来就不是至高的，更不是静态的。同宇宙的浩瀚、真理的无际相比，它又算得了什么呢？在新时代的大潮之前，只有永恒本身可以永恒不变。”

面对眼前这个执拗却罕见地沉默起来的男人，林东心中有一个地方被触动了，在幼年时通读古典名著的时候，他就是喜欢故事中的人物而伤春悲秋的。依照《第一版临时约法，弗利特显然是不具备公民权利的，甚至连作为“人”都不可得。可林东显然是在理念上最为古板的那种人。

他知道他的话对于弗利特来说过于不近人情了，可事实就是如此。5.2374只是众多舞台中的一个，所有的原生演员都是被文明所抛弃的家伙——即使成为了晋升者也一样。那个名叫凯瑟琳的姑娘的死也只是情节而已，甚至不是必要情节，0世界的观众根本不会在意甚至不会知道，她的死也许对节目组而言并没有任何价值。

演员的命运从来都与道德无关，乃至与利益也无关。那些本来能活下去的人在谎言与野蛮中逐渐凋零，最终成为时代的背景，成为舞台的背景，而舞台需要背景，而你是找不到理由去在意背景上一粒尘埃的存在或消散的。

在四维空间扩展技术推广的初期，所有人都可以预料到它必将给世界带来巨大的改变，却没有人能预料到这种改变会将历史滚滚的车轮导向何方。

真正的剧变从资源扩充开始。全民能源类缴费在经历数次讨论后被彻底取消，不久后在一切商品价格狂跌的背景下货币制度被完全废除。社会生产如火如荼，在政策的支持与强制下，所有产业都在以零成本生产着有朝一日注定价值归零的物资。

哪怕曾经经费最拮据的课题组都能够随意使用不亚于人类最初母星表面积的“实验室”。有全新的资源被发现，很快就会变成随意取用的物品，更别提曾经的那些所谓“稀缺物资”。在时代的潮流下，原有的社会体制连呻吟声都来不及发出就轰然崩溃。

接下来是旧思想旧道德的废弃与新秩序的建立。前者完成得干脆利落，后者却是寸步难前。即便最具先见性的提议也会被光速变革的现实远远抛在身后。幸而在先一步完成的纳米智械散布文明所笼罩的每一片星空的成果下，会令人不快的暴力与恐怖活动并没有出现。

纳米智械的运作以人类文明所能容忍的“底线”为基准。各地区由人工智能所承认的合法组织有资格在与“底线”不发生冲突的情况下增设“规定”。

以“底线”与“规定”为标准进行的“司法判定”，就是人类社会的稳定之基。鉴于“底线”的设定可能也会有朝一日成为来自旧时代的垃圾，为防止陈腐的旧规阻碍新时代的到来，故而以一世纪为期，把修改“底线”并设定下一个期限的资格留给一百年后的人类文明，届时纳米智械将以现行的民主规程对结果做统计，那一天被预称为变革日。

直到如今，第一个变革日还没有到来。

林东以尽量简洁的语言为弗利特叙述0世界的变迁，直到他认为对方已经理解他所讲的并从中得到了那个问题的答案。

此之一世，颠倒万世之是非！

弗利特果真不再提起凯瑟琳，他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我不愿再回去了，你们对，呃，那个词怎么说来着……‘晋升者’，对，你们对我这样的晋升者是怎么处理的？”

“其实你有很大的选择空间。对我们来说，晋升者的出现并不是个如何重要的事件，只是工作的一部分罢了。凡对我们所设定的时代背景形成影响，并对所属世界造成1级或以上等级强度修整且无法通过微调操作进行改正的个人或团体被称作晋升者，我们通常会收买他们，因为我们可以轻易给出一个他们难以拒绝的补偿。如果行不通，那么就灵活处理了，毕竟不是什么大事，连我这样的小职员都可以全权处理。”

林东没有告诉他原生演员和参与“第二人生”活动的演员之间的区别，他那充沛的热情经过这么长时间之后也被消磨得差不多了。

弗利特神情淡然，仿佛没有想到对方有一种处理方式是将他直接消灭，或者说即便想到也并不在意，他的心志早已超脱于生死之间了。对方所说的那些他理解了很多，可又仿佛什么都没理解。

一个物质近乎于无限丰富的世界？假如人的所有物质需求都能够受到满足，那么他的精神状态会是什么样呢。想必以蒸汽时代的标准，很难对由这样的人所构成的社会进行评判。那将是一个个“变态”至超乎弗利特所能预料极致的灵魂，而他想要亲自去看看。

“如果你可以赋予我选择的权力的话，我想去你口中的0。”他说道。

林东至今还记得这个回答，因为这确实惊诧到了当时的他。他说：“很抱歉我并没有这样的权力，但我可以送你去另一个舞台——一个先进于你们的时代，想必它已经足够满足你的心。”

弗利特走的时候眼神里闪动着诡异的光，他半生所遭遇那些苦难从来都没能在他身上留下隐痛。林东向他告别时有一种错觉，他仿佛在送别一位少年。弗利特的意识最终被传输到一个整数位更高的世界，他原本的身体则被进行销毁。

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二十五年的林东想起当时的决断，不禁疑惑于自己的行为究竟是在帮他还是害他。

在那之后他才得知，像弗利特一样被送入未来的家伙有很多，他们的资料千篇一律——由于无法适应时代的变化而成为可怜疯子，或者身患抑郁症而默默消逝在时代的洪流里，剩下的人则是都没来得及经历这些悲惨遭遇便早早因为某些可笑的理由而撒手人寰。只不过弗利特比他们更为悲惨的是，他被送进的那个世界不止提升了一个整数位……

在飞逝的流年里，一切都是命运的选择。

二十五年工作经验让他对真理与人生有了更深的理解，无尽岁月以来，愈发丰富的知识与资源的积累，人类文明每一次进步都远大于上一次的步伐。可在时代的大潮汹涌之下，人类不是外界环境的征服者，而一直是环境的奴隶，从这个角度来看，从蛮荒至今世，人类仿佛从未进步过。

他同舞台上的演员原来并无甚不同，都只是时代革换的夹缝中随波逐流的可怜虫。

林东眼前便是B201室，他收束回思绪，纳米智械在他眼前形成新晋升者资料的投影，他随意扫过一眼。这么多年的经验，处理晋升者事宜只用熟练得不能再熟练的套路应付差事便好。

这是个来自7时代的家伙，他正对林东来时的方向，看见有人到来也依旧保持平静。

一份资料被林东凭空抓出，然后丢了过去，上面有足以满足大多数晋升者好奇心的信息及对晋升者的处理办法。处理完这个人，他就该踏上调回0世界本部的路途了，此时一心只想着草草了事。

可对面的人看都没看一眼。

“好久不见。”他说，“你不再说你那句口头禅了？向我们这些真实的人问好。”

林东的神情凝住了，纳米智械的终端完成诉求响应，他连自己最喜欢的复古式阅读法都没有选用，而是直接进行了信息输入，关于晋升者的资料一时间充斥他的大脑。

二十多年前的那种热情好似重新回到这个男人的身上，他目中闪烁雀跃的光彩。

“欢迎回来，弗利特！”

飞逝流年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