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厢院里,郭通坐在太师椅里,旁边老仆正在煮茶,他闭着眼假寐,右手搁在扶手上,食指不缓不慢地轻敲着,一起一落发出微弱的响声。
郭敬城让保田守在院门外,他带着李横刚进院子,老仆抬头看一眼,笑着自凳子上起身,低声禀道:“老太爷,五少爷来了。”
郭通睁开眼,也没说什么,看眼郭敬城,第二眼便转到李横脸上。
“曾祖父,曾孙给您把人带来了!”郭敬城近前喊声说道,又恭恭敬敬地喊声老仆:“妙爷爷,我来给曾祖父煮茶。”
老仆郭妙连道:“好,五少爷来。”
说完郭妙慢吞吞地移动瘸了一条的双腿,往庑廊上走,末了在廊下栏杆排椅里坐下,满面慈爱地看着已然坐到他原来位置上接手煮茶的郭敬城。
李横是晓得郭妙的,年轻时候,郭妙为救郭通伤了腿儿,求到孟贺航门上,孟贺航尽力为郭妙医治后,那条险些当场被砍断的腿儿虽然救了回来,但自此落下瘸子的毛病。
郭妙拼命救主,实为忠仆,原来郭妙乃郭家家生子,并不姓郭,后郭通感激其救命之恩,为郭通瘸了一条腿儿,郭通便赐了郭姓,自此视为家人。
孟贺航也感慨郭妙此忠义之仆,事后寻李横说此事,得李横同意,二人寻了个机会再到顺国公府,让李横暗下为郭妙瞧瞧那一条瘸了的腿儿,可惜初时伤势过于严重,倘非孟贺航医术尽得阴阳子真传,郭妙只怕得少了一条腿儿。
此事过后,李横每每想起,皆感甚憾。
未料今生重见,郭妙不再认得他,李横再见郭妙此瘸腿,心中仍难抑感慨。
“小生见过国公爷。”李横近前见礼。
郭通审视李横的目光自李横进院门便一直在,自然未错过李横看郭妙的眼神儿,让李横不必多礼一旁凳子坐下后,问道:“你见过阿妙?”
“不曾。”李横应道,“只是来前,听小茂,哦,就是林尚书家的林五少爷,他说国公爷身边有位忠仆,曾勇救国公爷而瘸了一条腿儿。”
说到此处,李横起身往庑廊下坐在栏杆椅上的郭妙礼道:“妙爷爷好。”
郭妙赶紧起身回礼:“小公子好!”
郭妙身为郭家仆,只因年轻时的本能所为,而受顺国公府上上下下尊敬这么多年,眼前这位面生小公子也不知何身份,竟也这般待他有礼,实让他受宠若惊。
郭通看着重坐回凳子的李横:“我听城哥儿说,你是林衡的徒弟?”
“家师正是林衡。”李横觉得郭通听郭敬城一提前世的他,本不笑的郭通便笑了此事实不可思议:“国公爷与家师可是有什么渊缘?”
前世他刚死,郭通便病倒了,且一病便在床榻上躺到至今,来时在车厢里李横问过郭敬城其曾祖父的病因,郭敬城说得孟贺航确诊,郭通其实没什么病,就是年老日渐体弱,会一直无法站起来,乃是心病。
想着心病大约与郭妙的瘸腿有关,但让李横想不通的是,郭通为何是在他前世死后才病倒,再站不起来的?
“当年林衡乃我上峰,他同我说过的话有很多,每一句我都记得。”郭通仿佛陷入某一段回忆中,一直严肃板正的老脸些微恍惚:“我与他差了二十岁,可偏偏与他最是谈得来。”
前世李横身为礼部首官,内阁首辅,郭通那时也未自礼部退下来,尚是礼部左侍郎,原来他想着,他死后必是郭通往前一步,成为礼部尚书,未料今日郭敬城这一出,方让他晓得现今的礼部尚书,竟是他未死前的礼部江右侍郎。
江右侍郎成了江尚书,郭通此最有望也是顺理成章该成为一部首官的人,反倒因病致仕,自此在顺国公府躺了五年。
“国公爷,恕小生冒昧,听小城说,您已躺了五年,孟院使对此病症下了个心病的定论。对此,国公爷有何看法?”李横单枪直入,直教在旁已煮好茶的郭敬城吓一跳。
郭敬城倒了三杯茶放在桌面,将李横那一杯端至李横跟前时,拼命使眼色让李横别再往下说了,这样的情况下,倒是让他忽略掉李横喊他小城的称呼。
可惜李横看到了,也假装没看到,只直勾勾地盯着郭通,想要郭通一个答案。
“我就是心病。”郭通承认得干脆。
“因着妙爷爷?还是因着……家师?”李横的猜测瞬时让郭通变了脸色,“看来小生猜对了一半,答案就在这两个可能当中。”
郭妙这时走出庑廊,一瘸一瘸得走得不快,他面上肃穆,走到郭通跟前毫无预召地跪下去:“老太爷,当年的事儿,全是老奴自愿,老太爷再这般,老奴死也难补罪过。”
“你起来!”郭通挺直脊梁,命郭敬城道:“城哥儿,把你妙爷爷扶起来!”
“是!”郭敬城迅速起身走到郭妙跟前,双手用力地想要扶起郭妙,可郭妙却硬是不起来:“妙爷爷起来吧,曾祖父都急了。”
李横这时也开了口:“妙爷爷不必自责,当年你有功,此刻亦无过,国公爷站不起来,此为心病不假,然此心病却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郭妙诧异地看着李横,“方将小公子不是说猜对了……”
“阿妙,真与你无关。”郭通叹气,“你快起来。”
郭通的话,郭妙深信不疑,说与他无关,他方安心地顺着郭敬城搀扶的力道站起,复又慢慢走回庑廊下坐着。
郭通看回李横,眼中已无最初审视后辈的那种随意与无关紧要,他眼底布满疑惑:“你怎晓得我的心病与你师父有关?”
“时间上太巧合,家师五年前逝世,您也是在五年前病倒再站不起来。”李横分析着,“加之刚才妙爷爷冲您跪下请罪,您是焦急心疼,而非不敢面对。”
倘若敢直面心病,那便也不会成为心病了。
故李横觉得,郭妙应非郭通的心病,明显余下的可能便是郭通的心病,只是这让他更为迷惑:“国公爷,家师在世时到底做过什么,或说过什么,让您这般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