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镇雨水多,整个夏天像是泡在雨里度过。午间尚还是湛晴的天,顷刻乌云压顶,雨水从天边泻下,浇湿了一片黛瓦白墙。
眯着眼倚在门框上打瞌睡的老太被横冲着撞向自己脚边的肥猫惊醒,拉答着眼皮觑一眼天,骂着蹭了一身水的肥猫,收起了怀里的针线筐。
转身要走时对面药铺子的木头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七八岁的女孩挟裹着把旧伞走出来,杏色长袖的对襟小褂,天青色的绸子裤。
老太呵呵笑着问她:“宝月给祖婆拿药了哇?”
被唤作宝月的小姑娘撑着伞,笑着应了声,伞下白嫩的脸团上眉儿细长,眉间缀着一点朱砂痣,一双眼目含着古镇氤氲的雾气。
雨从长满青苔的瓦片上流过,汇成小河奋力从屋檐上冲下,檐下挂着的铜铃被雨水浸湿,略显厚重的铃声在渐起的雨雾中向四周漾开。
秦宝月走过两三户果子铺,又走过卖干货的铺子,拐个弯进到一处安静的巷子里,走到正对着的一户宅院,木门上贴着泛旧的神荼郁垒像,门楣上挂着一枚小铜镜。
刚合上门,只听见自身后对面的廊下匆匆赶来的脚步声,宝月收起伞回头浅浅地笑着说到:“阿婆,不急的,我拿伞回来的。”
姚阿春接过药包子,上下打量了一眼,这才放心地揽着宝月的肩,打伞往回走,嘴里念叨着:“这雨下的急,我刚把院里的东西收拾好,阿七和花枝忙着归置采来的茶,谁知道一会的功夫雨就下的这样大。”
宝月拎着手里那把泛着甘草香的油纸伞,想着赵阿公询问祖婆时别扭的模样,唇角微弯。
到了廊下,姚阿春从鞋架上取下青色缎面软鞋待宝月换下后,拿来砂锅开始在廊下熬药。宝月站在廊下凝神看了一会雨,雾气慢慢攀上青砖石,沿着矮木篱笆围住被雨水打歪的蔷薇。
宝月盯着那雾气渐浓,似一张扑天大网般张着口向廊下冲来,后背忽起冰凉,一阵熟悉的眩晕夹杂着纷乱的记忆铺天盖地的涌入脑中。
“宝月,宝月!”身上的压迫感忽的撤下,宝月打了个寒颤见着姚阿婆拿着蒲扇细细地盯着自己看。“不舒服了?你身体刚好,赶紧回屋躺着去,别在廊下招着风。”
宝月笑笑,点头应是。上楼换上里衣躺在床上,闻着香鼎里点燃的甘松的味道,闭眼全是前世的记忆。
从记事起由嬷嬷教习习礼仪,到跟着夫子念书习字,行坐言笑皆是规矩。旁的姐妹胡乱学些字,读几本女书,而她因着被天家相中,还需跟着兄长习些君子六艺。
冬时天寒日短,早起时少不得要哭一会。传到父亲面前,又是一顿训诫。兄长怜她,想法子带她出府散心,回家两人必得一通骂,手心被敲肿还要罚跪在祠堂中自省。
前世种种,在她来到这个不熟悉的时空后,夜夜入梦,醒来恍惚地分不清如今身处梦里,还是梦外。
被阿七叫醒时天色暗沉,宝月拥着被听着外面的喧闹,只觉人间烟火的美妙。
穿好衣服洗漱完下楼时,赵兰君刚打开门往外走,宝月回过身在楼梯口等赵兰君走近,模样乖巧地唤了声祖婆。
赵兰君保养得当的脸上带着一丝病时的虚弱,面容端庄温和。她看一眼宝月红润的小脸,微微放下心来。
宝月这次生病来得太突然太急,整日里昏昏睡睡,一天只清醒三四个小时,有时睡着嘴里嘟囔个不停,眼泪不住地流。她又心疼又无力,请来人看,只说发烧,让她好好休息。病了十来天,宝月才慢慢转醒。
赵兰君提着的心落了回去,只是这几天休息不好,又忧心宝月,现在心一放松,只觉浑身无力,当天夜里便发了烧。
宝月由着赵兰君牵着她向下走,听她问自己下午时的不适,又问可还要紧,宝月一一答了。
吃饭时,赵兰君看向端正坐着默默用餐的宝月,只觉她病好后忽然懂事起来,往日教她食不言寝不语,教她细嚼慢咽,勿口它食,小丫头转眼便撒娇着讲出一串歪理,惹得她不知该气该笑,如今懂事了,她倒有些不习惯。
赵兰君用完饭漱了口,见宝月端正坐着眼观鼻,鼻观口,一派小夫子的作风,不觉有些好笑。
“宝月,你前些日子生病练字可落下不少,明日起不可再同往常一样混过去了事。”
宝月一个激灵,因走神而显得迷茫的眼神倒瞧出些熟悉来。
吃过饭,赵兰君拉她在院里消食,问她些什么,宝月便在心里滚上一番再作答,到底生了场病,又是小孩子,倒是没被瞧出些异样来。散完步回楼上洗漱完,宝月只觉心身俱疲。
一夜安睡,清早迷迷糊糊睁眼时天已大亮,秦宝月凝神看了会房顶,又看了眼墙上的钟表,对这个世界满是新奇与不知所措。
这里的一切与前世不同,没有皇权至天,没有边疆叛乱这里国泰民安,安定祥和。抛开那点惶惶的无归属感,这是个好得不真实的时代,她曾在病好后在书房里细细翻阅史书,试图从中窥探出一二,可惜并无所获。
有时翻着翻着冷不丁忆起从前,身上便有一股令人发寒的压迫感,等她醒过神来,面上满是冰凉的泪水,身上好似入水般湿透一片,吓得赵兰君请了神婆又是跳舞又是画符,并在此后一段时间不敢再让她读书。
镇里有个老学堂,教些启蒙算数尚可,大些的孩子要去几公里外的学院上学。赵兰君祖上是书香门第,称得上是大家闺秀,宝月从小由她养着,由她教着认字念书,耳濡目染,行事自有几分气度。
她骄傲的同时也有隐隐的忧虑,且随着宝月年岁渐长,忧虑渐重。有时接到儿子的来信,再看看低头有模有样地拿着毛笔练字的孙女,胸膛好似堵着团棉花般难受。
秦宝月慢慢融入着这个时代,写写字看看书弹弹琴,去老宅名下的铺子里帮着算算账,再到中药铺子里跟着赵铭兼识几味药,听他讲些趣事后装作不在意般问起赵兰君,又或是在暮色将至时倚在楼上凉台的栏杆处看万家灯火。
午夜于梦中得以与以前的亲人相见,父亲仍是一脸的肃穆,祖母和娘亲嘴角噙笑望着她不说话,兄长拉着她不住地念叨,满眼的疼惜,她说不出话,眼泪噗簌噗簌地落,身后各房叔伯的姐妹兄弟远远地打闹,看不清面容。
她想说的太多,想问的也太多。想问为何天家除夕夜召她入宫,想问新年伊始秦家为何下了诏狱,而她的兄长,世间最坦荡最疼她的儿郎,为何死时被划烂脸一卷破席扔在了乱坟岗,也想问问,问那个冷面小将军可还好?她走得急,毒药蔓延时她望着殿外的大雪,身上已感受不到冷暖,她记着开春便是她的婚期,那个银枪黑甲的小将军怕是再也娶不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