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慢慢地过着,秦宝月身量渐长,赵兰君每个季度都要请裁缝多做几身衣裳,款式新式旧式的都有。
等她穿上跟着阿七逛夜市时,身后总跟着一排高低不齐的小分队。赵兰君笑着拒了几家想合个亲的当地望族,只说现在不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类的老风气,一切全看宝月长大后自己的意愿,这才作罢。
秦恪礼来时,宝月刚跟着阿七和花海从荷塘里采来新鲜的荷叶莲蓬,太阳将出,宝月一身檀色长袖立领对襟盘扣上衣,下着月白色棉麻裙,上面绣着同色花纹,脚上一双鸦青色绣花小鞋。
清晨的阳光穿过凝白的雾气,撒下柔和的光芒。秦恪礼朝门口看去时,宝月便是身着这一身,周围镀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像是画中人。
宝月看着不远处坐着的穿着白色衬衫西装裤,鼻梁上架着金丝框眼镜的男人,脑海里有些模糊的记忆。
赵兰君勉强一笑,对着宝月说道:“先去放下东西,然后过来见你爸爸。”
宝月装作没觉出气氛尴尬般应了一声,再回来时先看了一眼赵兰君,见她轻轻点头后,看向秦恪礼生疏且端正地喊他:“爸爸。”心里微微闪过一丝不自然。
秦恪礼也觉尴尬,每年来老宅总共见不了几日,又因着与何宛早年离婚,女儿一直养在母亲身边,对自己并不亲近,这一来便要接她与自己生活,想想也觉希望微渺。
赵兰君适时地牵过宝月的手捏了捏,说着:“平时早起念书不见你这么积极,今日起得倒快,跟着阿七跑这一通饿不饿?”宝月只是笑,手指在赵兰君手心里撒娇般挠了挠。
赵兰君笑着,心下发涩,向着秦恪礼说话时笑意略淡:“先去用饭吧。”说完便拉着宝月去偏厅,秦恪礼心下叹气,起身跟上。
一顿饭各人怀着各自的心事用得食不知味,阿七带着花枝收拾完餐具,秦恪礼去厢房休息前看着宝月嘴唇翕动,又看了眼赵兰君转身走了出去。
宝月跟着赵兰君去了楼上的书房,坐在小书桌前开始练字,赵兰君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想起秦恪礼的话,试探着问她:“你爸爸这次想接你去云城,你想过去吗?”
宝月将手中的紫毫毛笔搁在笔架上,看着她问道:“祖婆想我去吗?”
想吗?赵兰君一想到宝月会离开老宅,远离自己生活在一个陌生却年轻的城市,一个崭新的新奇的世界,她的心就像被剥离般痛。但她又觉得这是必然要发生的,当年拦不住自己的儿子。如今时代变迁地如此之快,现在的宝月尚能因迷恋她不走出去,那以后呢?她会觉得这样的生活枯燥无趣,会怨自己吗?会不顾一切地想尽办法离开自己吗?心里陡然千百个念头转过,面上一片孤寂苍白。
宝月微惊,忙跑过去轻轻地环住她,柔声说道:“祖婆真不想我去,我就在清溪待着,等我长大了我们一起,去那些杂志上画的地方看一看,等逛累了想家了我们再回来,现在我就待在您身边,好不好?”
赵兰君低头看着她,眼泪突然啪嗒啪嗒地落下来。她的宝月呀,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镇上的书院,那些山河壮丽,那些象征时代的电器科技竟只能在本杂志上翻看,她搂过宝月眼泪不住地流。
宝月有些无奈,她是对那些新奇的东西好奇,也想出去看看别的风景,可现在清溪镇的生活更让她适应舒适。整个镇子生活节奏慢,几家望族之间聚会结亲,大家族里也会有子孙在外有所建树,镇上的人们维持着一种微妙的传统与现代的平衡。
刚在这个世界生活的前两年,有时候恍惚间会以为回到了前世。赵兰君的纠结她能看出一二,可实在赵兰君只当她年纪小不更事,顾自忧愁。
晚饭后,赵兰君让宝月带着秦恪礼四处逛逛,宝月应了。秦恪礼看着宝月,觉得宝月被教得实在是好,可就是太好了让他有隐隐的不真实感。宝月带着他随意逛着,秦恪礼在这边从小长大,哪里需要她领着,赵兰君不过是借口给他们父女两个一个相处的空间罢了。
暮色降临,风儿轻柔地吹着,两旁从山下引下来的山泉哗哗地流着,偶尔飞过一两只萤火虫。吃完饭的小孩子开始出来四处吆喝着玩,家家户户挂着一个个的灯笼,檐角上雕出的瑞兽,在一片温馨的光影中显得格外神秘。
宝月离开清溪镇时正值雨季,她刚过完十岁生日,赵兰君让姚阿婆提前收拾了几箱子东西,阿七带着花枝跟在后头眼角微红,宝月过去搂着她跟她笑闹:“怎么了?海哥欺负你了?”
花枝笑道:“我哥那胆子才不敢呢,厉害得他!”花海正带着人搬箱子,听见这句话瞪了花枝一眼,看阿七眼角发红又无奈得挠了挠头。
宝月拉着阿七俯下身子低声对她说:“你订亲我可能赶不回来了,我在我屋里的枕头下放了东西给你,你记得去拿。”阿七一听,眼泪终于是落下了,宝月安抚着拍了拍她,又朝花枝他们道了别,走回赵兰君身边时只定定地看着她然后紧紧地搂住。
时至今日,赵兰君倒是有些想开了,鸟儿大了总要离巢,出去跟同龄人一起在属于他们的时代里生活,再是正常不过了。
秦恪礼安排完,回来看着祖孙俩抱作一团的样子,清了清嗓子向赵兰君说道:“妈,车子开不进来,看这天可能要下雨,我们该走了。”宝月抱着赵兰君蹭了蹭,心里难受得不行。
赵兰君看着宝月一步一步走远,眼泪成串地掉。宝月跟在秦恪礼身后走着,心里有些难过,秦恪礼只觉别扭,想伸手去牵又觉得宝月会排斥。
一路上宝月沉浸在这离愁别绪中没注意,直到坐上车离清溪镇越来越远才忽感真实,而那些杂志上,投影机幕布上的东西真实地在眼前闪过。她那颗飘忽不定的心,有了些许期待。